每一位網際網路居民,都應該有與殭屍號擦肩而過的經歷。
這些賬號喋喋不休地說著胡話、毫無真人使用的痕跡,它們藉助演算法,從語料庫中抽取文字,自動生成微博,然後釋出出去。
因為肉眼可見的與正常賬號不同,它們讓人下意識地想要遠離。不過,這個數字化時代自有它的不同尋常之處——當大多數人厭惡在勞動中被異化,另一些人卻正心甘情願地成為殭屍。
她們於公眾而言並不陌生,並且有一個響亮的名字:追星女孩。
文學大“屍”每當粉圈出圈,就如同老林裡的怪物下山,總能駭倒一大群人。
“你是人,不是工具,不要像工具一樣刷無意義的資料。”
事實上,毫無靈魂的殭屍畫風已經在粉圈瀰漫很久了,去到追星女孩的快樂老家微博,點開那些頂流明星的超話看看——偶像的精修圖下面,充斥著精緻卻空洞的告白宣言,看不見人與人之間的真正交流。
因好奇而闖入這片天地的人,一定會感到大失所望:流量明星超話,這麼有“人氣”的地方,竟然嗅不到活人的氣息。
這些表白不是為了釋放粉絲洶湧的愛意,反倒可以被視為理性經濟人的行為,大量的長評不僅可以提高超話影響力,更可以“養號”。
明星超話排名
“養號,每家粉絲都有的”,混飯圈有五年經驗的四月說,和公眾更熟悉的打榜、控評、輪博一樣,養號早已是粉圈資料活動中的重要一環。
因此,核心價值觀、少年中國說和傳統文化價值等等相關的工整語句,以及古早風格的雞湯文學,都是粉絲在微博養號時釋出的主要內容,這樣方便、高效,而且永不出錯。
細心的人會發現,微博上的公益類超話已經成為粉絲的天堂,其中 “每日一善”是公益榜中雷打不動的第一名,在這裡,每天擠滿了各路前來養號的粉絲。
“日積一善,久則必為江河之水”
“凝聚愛國報國情,增強民族凝聚力,祝福祖國有更美好的未來”
在流量為王的時代,流量是萬事萬物的前提而非成果,演員楊紫曾在一個訪談節目中說: “我們想紅的原因是,我們可以演更好的作品,來證明我們是演員。”
明星接受的這套邏輯迅速地傳遞給粉絲,應援博主@薛之謙安利淨化組曾經寫過一篇真情實感的作文,鼓舞粉絲為偶像刷資料:
“他自己尚且知道要透過參加綜藝、寫段子來增加曝光,讓更多的人聽到他的歌……作為粉絲,我們無法在專業上幫他什麼,就更需要儘自己力所能及,為他的資料添磚加瓦……這個社會很現實,藝人是靠曝光度為生的,沒有話題和資源,何來在公眾面前露面的理由。”
這篇叫做《資料,這個網際網路時代對薛之謙最直觀的印象》的文章寫於2016年,兩年之後,偶像元年開啟,資料幾乎成為了一大批初出茅廬、沒有作品的年輕藝人唯一的價值尺度,資本市場的設計深深裹挾著他們的追隨者。
你或許聽說過今年八月累倒飯圈女孩的微博搬家。
明星勢力榜,這個由30%的閱讀數、30%的互動數、20%的社會影響力和20%的愛慕值組成的榜單,對於大部分非追星使用者來說毫無存在感,甚至在微博主介面找不到入口。
但是哪裡有榜單,哪裡就有粉圈的戰場,微博明星勢力榜被人為劃分為不同的榜單,其中練習生榜處於鄙視鏈的最底層,出道的練習生會被遷往新星榜。根據規則,每月新星榜中的前三名,才能躍入內地榜。
資料很複雜,但也沒有什麼比資料更好控制。三個名額太少,為了幫助偶像躋身“正統”的明星榜單,一些粉絲變身氪金天使,大量購買微博會員獲取虛擬鮮花、提高愛慕值;一些粉絲化身資料女工,勤勤懇懇地輸出毫無意義但又數字驚人的轉贊評。
微博搬家時,偶像自身也會下場,據說趙小棠一人就刷了4000多條自評,不過和粉絲的付出相比,這並不算多
追星女孩也是如此,她們根據反水軍演算法總結出一套套保姆級別的養號教程,透過反向操作提高賬號權重,以增強粉絲話語的影響力。
如果說微博榜單是明星人氣高低的直接證明,豆瓣上的書影音評分則直觀地呈現出公眾對明星作品的評價。當簡明的資料成為評價明星的核心依據,它們對粉絲而言就像花粉吸引蜜蜂,榜單、評分出現在哪裡,追星女孩就湧向哪裡。
她們是流量時代裡首當其衝的資料病人。
儘管王一博粉絲養號一事震動了粉圈內外,粉圈對豆瓣養號的激情看起來並未受到影響。最近李現的新電影上映,官方資料站趁熱打火地開啟了“天現寶寶豆瓣養成第三期”活動,李現網宣組在《豆瓣養號指南》中對粉絲說:
“豆瓣養號並不難,每天花5-10分鐘,給5部作品打分和短評即可,希望每位天現寶寶都能將養號活動堅持下去,給予李現作品最大支援。”
真實的人這些外人看起來瘋狂的行為,粉絲認為是理所應當的。
白嫖可恥,儘管它看起來像極了經紀公司與商業品牌、社交平臺共同炮製出來的洗腦包,卻已經成為了粉圈內部一條堅不可摧的準則。
追星女孩普遍認為,路人的好感度是廉價的,既無法送偶像出道,也拉不來任何商業資源,喜歡一個人,要麼為之付出金錢,要麼付出勞動。
量化一切的環境系統地影響著粉絲的行為,但要理解粉圈,就有必要看到背後的鮮活個體,以及她們身上真實的愛恨。
奶鹽完全不認同粉絲像機器的說法:“有時候看著大家在群裡為了愛豆衝資料的一些發言,會感到很熱情很有幹勁。我們也不是一天到晚都在控評,大部分時間還是自由的。”
過往不少研究粉圈的文章也記錄了類似的情感,一位曾經每天為偶像花十小時投票的粉絲說:“打投最吸引我的是‘當下感’,當下你投入了多少精力、付出了多少感情,在那個當下你確實就是會收穫到快樂和滿足。”
不同平臺的打榜教程
有人稱粉圈有著當今社會最完備、最高效的青年組織,目睹過追星女孩打投、應援的人,一定不會覺得這是一種誇張的說法。它們權責分明的組織形式與一呼百應的能力,讓我聯想到了作為網路群體的殺馬特家族,還有今天的黑化家族。
人天生嚮往在行動中與他人建立聯結,在組織中獲得認同感,這在青春期表現尤甚。
顯然追星是一種難度更高的遊戲,粉圈是一個年輕女性佔絕對主導的場域,她們有大把的時間與可用的閒錢,她們在這裡找到了公共空間中缺失“姐妹團體”(sisterhood),寄託在現實中無法被關照的需求。
粉絲身上必然有一套自洽的邏輯,推動著她們去從事為偶像犧牲的光榮事業。但我們也看到了太多壞透的地方,粉圈的池子裡,沉澱著熱愛與真心,也沉澱著虛無與狂熱。
火箭少女告別典禮
《記憶記憶》的編輯在批評粉絲養號時說:“你們踐踏別人的心血,跑到別人的空間裡亂鬧一通,不由分說踩在別人的肩膀上,去給自家偶像戴皇冠——未免太沒皮沒臉了吧!”
是傻而不是錯,似乎意味著粉絲只要再聰明一點,像殭屍號躲避演算法那樣偽裝自己,就可以逃過這些指摘。
一位網友評論:“粉圈這一套,以愛之名,把活人變成免費的反黑(實際是剷除異己)工具,資料(說白了就是資料造假)工具,控評(其實是壓縮大眾話語權)工具,久了,那些工具就覺得世界上除了愛豆,別人也都不是活人了。”把別人變成變成工具,把自己變成殭屍,這是賽博時代與偶像產業狹路相逢後的奇異景觀。
工作之後,四月就失去了最初追星的熱情,“感覺大學及以下的年紀追星比較積極,本社畜就無力了。”她的感覺是對的,根據中國報告網的一個統計,90後中追星群體佔比僅為26.78%,00後則接近70%。
“年紀小”,是我們常用來勸自己不要與對方計較的說辭,好像他們長大之後,自然會為曾經的行為感到羞愧。
但是每一代人的氣質都被周身的環境塑造著,那些成為過殭屍的人,真的還能變回去嗎?
作者 | 寶珠
編輯 | 黃靖芳
排版 | 毛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