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閃光時刻」主題徵文 二期#

01

我是一名腫瘤科護士。

人們都說，你嫁的是人是鬼，生一場重病就知道了。在醫院工作了這麼多年，見證了各種各樣的人情冷暖。我要說，這句話不僅適用於兩性關係，也適用於親子關係。

2018年3月，腫瘤科收治了一名年輕的乳腺癌患者，她叫張夢，只有32歲。

這是一個漂亮的少婦，一頭烏黑飄逸的長髮，橢圓的臉和乾淨白皙的面板相得益彰，水光瀲灩的眼睛上方是兩道弧度優美的眉毛。

只是，她不苟言笑，眼底眉梢盡是藏不住的哀愁。

也是，在女人最燦爛的年紀，患上這種不僅毀滅肉體與精神，也有可能葬送生命的疾病，沒有親身體會過的人永遠無法感同身受。

從入院到做各項檢查，跑前跑後的全部是張夢那年逾六旬的父母。而且，她母親因得過小兒麻痺症左腿還有殘疾，行動得藉助柺杖。

別的病人，大多都是婆家孃家兄弟姐妹來往不斷，而張夢的病床前卻顯得格外冷清。入院資料上，婚姻狀況一欄上的離異，讓我對張夢的同情更增加了幾分。

幹這一行久了，見慣了生死，心也變得冷硬和麻木，可我對張夢，還是生出了哀嘆命運不公的同情和悲憫。

這天，有一對六十多歲的老年夫婦到護士站打聽張夢的病房號。我正巧要去給她換液體，就隨口說了句，跟我來吧。

他們提著大包小包的營養品，跟著我來到了病房，張母看見他們熱情地起身迎了上去：“夢夢，你爸媽來了，哎呦，這麼大老遠的還麻煩你們跑來……”

說到這裡，又可能觸動了張母心底的傷感，她不僅低頭抹起淚來。

看見兩位老人進來，張夢的眼裡閃過了鮮有的亮光，但隨即她又被張母帶動了情緒，眼淚順著蒼白的臉滾滾而下。

一時間，病房裡瀰漫著一種悲愴的氣氛，兩位老人也跟著流淚。

我想，這兩位肯定是張夢的公婆了。他們能在這個時候來看望離了婚的前兒媳，可見這兩位老人和她應該關係不錯，也證明他們都是善良豁達之人。

之後，張夢的公婆每天都來看望她，給她帶飯陪她說話。張夢的臉上也露出了許久不見的笑容，爸媽也叫的格外親熱。

一次張母去護士站取藥，我隨口說了句，張夢的公婆人挺好的。

哪知，張母的一句話，驚得我手中的輸液瓶差點掉在地上。

原來他們竟是張夢的親生父母，張父張母是養父母。

02

在驚詫之餘，我為張夢感到慶幸。有兩對愛她的父母，至少能讓她在患重病時得到更多的溫暖吧，這也算是她的福氣。

可是這時候的我怎麼也不會想到，伴隨著溫暖而來的，還有失望和傷害。

張母有殘疾，和老實木訥的張父結婚後，冒著生命危險生下了一個兒子。她本來以為一家三口的生活能和和美美，可命運的大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誰也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個先來。

那年，10歲的兒子意外死亡。從此，他們墜入了命運的深淵，整個世界都變得沒有了光彩。

一天，張母的一個姐妹抱著一個女嬰上了門，她說女嬰是她從孃家回來的路上撿的，她想送來給張母做個伴。要是張母不要，她就再找下家。

女嬰看起來剛出生不久，小臉還沒有小孩的拳頭大，可能是餓了，張著小嘴在覓食。張母一下子就心疼得落下淚來，她毫不猶豫地留了下來，取名張夢。

張夢的到來，讓張父張母又重新燃起了生活的希望。他們把全部的心血和關愛都傾注在了張夢身上，從小到大張夢吃的穿的一點不比別人差。

關於張夢的身世，在他們那裡是公開的秘密。所以張夢從小就知道自己是抱養的。

張夢長大了，出落得楚楚動人，張父張母卻越發顯得惶恐不安。

張夢懂他們的心思，對他們說：“爸，媽，你們放心，我絕對不會去找他們。即使他們找來，我也不會認，從他們拋棄我的那一天起，他們就已經死了，你們就是我的親生父母。”

張夢的話，給了張父張母莫大的心理安慰。他們惶恐不安的心，稍稍穩定了下來。

可是，張夢25歲那年，她剛結婚不久，張家來了兩位不速之客，他們自稱是張夢的親生父母。

03

他們說張夢是他們的第三個女兒，他們實在繳不起鉅額的計/劃/生/育/罰款，又太想生個兒子，不得已把張夢放在了路邊，希望她能有幸找個好人家。

他們聲淚俱下地哭訴著他們的不得已，以及這些年對張夢的愧疚和想念，場面令人動容。

他們此行的目的只有一個，認回張夢，彌補二十多年來對她的虧欠。

在這樣的氛圍下，張父張母和張夢都無法硬下心來拒絕，他們不約而同地改變了初衷，認下了他們。

這以後，隔三差五地，逢年過節張夢都帶上禮品去看望親生父母，老兩口也好吃好喝地熱情招待。

張父張母也想通了，他們老了，又只有張夢一個孩子。那邊姊妹們多，張夢一下子多了這麼多親人，終歸是好事。

張夢說，小時候，同學們都說她是撿來的，那時候，她恨死了親生父母，既然不想要她為啥要生下她？

與生俱來的血脈親情，淡化了她被拋棄的仇恨，張夢終於放下了心中的芥蒂，理解了親生父母。

那個時代的農村人，每個人都有一個兒子夢，她不能要求她的親生父母有現代人的覺悟和格局。

他們能認識到對不起她，對她有虧欠，並且願意在有生之年去彌補，這就夠了。

一週後，張夢動了手術，切除了右側乳房。醫院不讓待太多家屬，養父母和親生父母就輪流來照顧她。

張夢的手術很成功，經過幾個療程的化療放療，效果還不錯，可以出院回家休養了。

我暗自祈禱，但願老天能厚待這個從小被父母拋棄又遭遇婚變的可憐女人，給她健康，給她關愛，讓她的餘生少一些磨難，多一些順遂。

但是，願望僅僅只是願望，命運有時候就是個巨無霸怪獸，會把一個人欺負得連骨頭渣都不剩。

04

一年後，張夢因乳腺癌復發再次入院。

這次，跑前跑後的依然是她的養父母。入院一週了，我們沒有看見她親生父母那邊有一個人來。

我心中有了不好的預感，但又不敢多問，怕猜想得到證實後催毀自己一直膜拜的信仰。

但我終究沒有忍住，在一次張母來護士站的時候，我還是問出了口：這次，咋不見張夢的親生父母來？

張母嘆了口氣，眼裡閃著淚花，攏了一下花白的頭髮，說出了一個最殘酷的真相，張夢被她的親生父母再次拋棄了。

上次動手術，張夢的親生父母發動張夢的姊妹們給她籌集了5萬元錢，並在住院期間悉心關懷，張父張母和張夢都很感動。

張夢出院後，親生父母每週來看她一次，後來改成一個月一次。再然後，就不來了。

張母說，親生父母的疏遠，可能跟張夢的求助有關。

張夢的病已花光了他們的積蓄，家裡債臺高築。張母連退休金都沒有，全靠張父一個人的退休金在苦苦維持。

張夢心疼他們，向親生父母提出要求，讓他們再伸把手，幫幫他們。親生父母表示他們無能為力，其他幾個孩子也都不富裕，他們也很為難。

然後，他們便斷絕了跟這邊的關係。這次張夢復發，來醫院前張母給親生父母那邊打了電話，他們以年紀大了身體不好為由直接拒絕。

張母抹著眼淚說：“我們也知道現在都不富裕，可這不是沒辦法嗎。沒有錢，人也應該到呀，這不是在剜夢夢的心嗎……”

這次的張夢和第一次入院相比跟換了個人似的，她的頭髮因化療都掉光了，臉色臘黃，眼晴如兩眼枯井一樣黑暗空洞。整個人像秋天乾枯的樹葉，沒有一點水分。

經檢查，醫生與專家一致認為，張夢的病根本沒有再動手術的必要，只能採取保守療法，儘可能延長生命。

一個月後，張父為張夢辦理了出院手續，原因令人心痛：沒錢。

05

我們都明白，此次出院對張夢意味著什麼。心痛之餘，只能暗自祈禱，但願她的親生父母能突然醒悟，給她生命最後的關愛，這或許是她最大的精神安慰。

我原以為，我再也不會見到她了。可有時候，人的生命力之頑強讓你想像不到。

半年後，張夢在養父母的陪伴下第三次入院。

張母說，他們又籌了點錢，實在不忍心看她在家裡等死。只要她多活一天，他們的付出就是值得的。

張夢的情況看起來更糟糕，她瘦得幾乎皮包骨頭，在生死之間垂死掙扎，很難想像這就是一年多前那個美麗的少婦。

張夢說，她最大的心願，就是在臨死前能見親生父母一面。

張母聯絡了幾次，對方不是無法接通就是關機。好不容易接通一次，他們語氣冷漠得讓人心寒，連藉口都懶得找了，硬梆梆的兩個字：不去。

可張夢鐵了心要見他們，說這是她最後的心願，求張母一定要想辦法把他們找來。

不得已，張母只好求助當地的有關部門，透過調解，張夢的親生父母終於肯見她一面。

張夢看見親生父母，好像對之前的被拋棄盡釋前嫌，流著淚說自己臨死前只有一個心願，讓他們負擔自己的喪葬費。她說養父母養了她三十幾年，她沒盡過一天孝，反而拖累得他們負債累累，她太對不起他們了。

張夢的生父低下頭一言不發，生母聲淚俱下地哭訴著自己的貧窮和不容易，總之就是，沒錢，負擔不了。

張母摟著張夢泣不成聲：“孩子，別說了，這點錢爸媽出的起，我即使賣房賣地也要讓你體體面面離開……”

張夢像耗盡了全身的力氣，癱軟在張母懷裡。片刻之後，她喘息著，像是集聚了全身的能量對親生父母嘶吼：“我恨你們，你們不想要我，為什麼要生下我？拋棄我後為什麼又來找我？因為我病了，就再次拋棄我，你們還有沒有良心，配不配做人父母……”

貧窮和疾病像兩把鋒利的刀，能把人的尊嚴與驕傲剔除得連渣都不剩。曾經的張夢，驕傲自負地說過：他們扔了我，我永遠不會認他們。

而現在，她竟然會為了自己的喪葬費，放下身段與尊嚴去求當初拋棄自己的人。

這對於張父張母來講，是怎樣厚重的深情。

我相信，在張夢向親生父母提出這個要求的時候，張父張母所有的付出在這一刻都得到了報答。

不知親生父母在聽到張夢這個最後的請求時，有沒有愧疚和心痛。自己的親生女兒，臨死之前，心心念唸的竟然是如何去維護養父母的利益。

因果是一種輪迴，種得善因，才會收穫善果。

06

一週後，張夢進入彌留之際，張父張母把她接回了家。因為她說，她想在家裡安安靜靜地走。

我們不知道張母需不需要賣房子來為張夢操辦後事。但除了他們，她的親生父母大機率不會再出一分錢。

他們一直在用最現實的態度，對待自己的親生女兒。人走茶涼，他們的付出再也看不見一點回報，所以捂緊錢包，及時止損更重要。

我雖然沒有學過心理學，也能大致梳理出他們的心路歷程。

當初，他們想要生個兒子光耀門庭，不想交或交不起罰款，便扔了親生女兒。

二十多年後，他們猜想女兒大抵已經自立成家，不需要父母扶持。因此，他們找來了，想在年老時跟女兒重拾親情，了卻心願。

他們在女兒第一次住院時給予的幫助和陪伴，可以看成是彌補對女兒的虧欠，也是為挽救女兒的生命做出的努力。

但這些付出都是下意識地要求回報的，當他們發現這些付出都會付諸東流，女兒的生命再也無法挽回時，他們撤了！像當初拋棄襁褓中的她一樣，再次拋棄了病入膏肓的張夢！

當然，也不能說他們不愛女兒，他們對女兒的愧疚之心是真的。但當女兒危害了他們的利益，他們的首選還是利益。

沒錢可能是真的，但絕對不能成為拋棄親生女兒的理由。

養父母養了張夢三十幾年，又得到什麼回報呢？他們不僅耗盡了財力心力，還願意為了喪葬費賣房賣地。而口口聲聲虧欠親生女兒的親生父母，卻不肯為了她再做任何看不到回報的付出。

他們總是以貧窮為藉口，把自己的不得已放在首位。卻從來沒有想過，為人父母要承擔怎樣的責任和義務。

花開花落，日月更迭。也許，人們不會記得這個被兩度拋棄的美麗女孩曾經來過。

但我相信，她的哭訴，她的乞求會永遠定格在拋棄她的親生父母心中。夜深人靜之時，想起這個親生女兒最後的遺言，不知他們會不會有片刻的憐惜和心痛？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