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是關乎情感的。
再過一個多月,特朗普即將離開白宮,告別他做了四年的美國總統大位。但他留給美國社會的影響,不會輕易散去。
他發回來的素材,常常讓人啼笑皆非:
“奧巴馬是穆斯林,是恐怖分子,人人都這麼說。”
“你說這話有證據嗎?”
“沒有。”
“沒有。”
“就算是空穴來風,你也是認定了?”
“我認定了。”
特朗普集會採訪 圖片:“字幕少女”影片截圖
這種缺乏邏輯的觀點,在特朗普支持者中經常出現,美國前總統奧巴馬將其稱之為“認識論危機”。
隨著2020年美國大選的結束,“認識論危機”非但沒有結束,反而更加突出。
據一項民調顯示,70%的共和黨人表示,他們不相信2020年的選舉是自由公正的。根據另一項調查,超過半數的共和黨人表示,特朗普 “理所當然地贏了”,但由於大範圍的選民舞弊有利於拜登,總統被拜登偷走了。
“認識論危機”直接導致了“真相崩塌”,一些人所認知的事情已經與現實大相徑庭,這恐怕也是特朗普留給美國社會最大的遺產。
真相崩塌“認識論危機”並非由特朗普挑起,但卻因特朗普而加劇。
事實上,虛假資訊和錯誤資訊一直存在,而特朗普在社交媒體的幫助下,利用“真相崩塌”,將美國代入了一個認識論混亂甚至無序的時代。在這個時代裡,很大一部分人接受了假話和童話,並將其視為 “另類事實"。
“真相崩塌”(Truth Decay)由美國著名智庫蘭德公司(RAND)提出,主要描述了四個趨勢:
第一,對於事實以及關於事實和資料的分析解釋的分歧越來越大。比如,在美國各大社交平臺上,“比爾·蓋茨”這一名字已經與病毒、陰謀等詞彙捆綁出現。一份由雅虎新聞聯合市場調研機構YouGov發起的民調顯示,有28%的美國成年人認為,比爾·蓋茨計劃使用新冠疫苗在數十億人體內植入微晶片以監測其運動。
《紐約時報》大樓 圖片:視覺中國
第三,在傳統媒體(如報紙和電視)和社交媒體渠道中傳播的臆測、輿論和謊言淹沒了可核實的資料,比如有關移民對就業和犯罪的影響等話題。
比如,十九世紀八九十年代,以報紙發行戰和“黃色新聞” 聞名的“鍍金時代” ;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咆哮的二十年代”和“大蕭條”時期,時代特徵又包括“爵士新聞”、小報誕生、 無線電廣播興起;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美國捲入和撤出越南戰爭時期,稱作“新新聞主義”,關注政府和媒體宣傳,後期調查性新聞復甦。
在上述歷史時期也出現過機構公信力下降的情況,比如,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滋生了對銀行和金融機構的不信任;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社會動盪,再加上“水門事件”和“五角大樓檔案”洩密案的影響,讓許多民眾開始質疑政府的誠信。
現如今,信任缺失已經蔓延到政府、媒體和金融機構等各個領域,這些機構的絕對公信力已大不如前。
“迴音室”造成“真相崩塌”的主要原因,是資訊系統的變化。
其次,社會的極化發展,加速了“真相崩塌”。兩極分化不僅加劇了對事實和資料的分析解釋的分歧,同時也形成了表達方式、世界觀和事實皆各執一詞的對立面,結果是觀點與事實之間的界限模糊化。兩個對立群體可能會在思想和交流上變得狹隘,形成虛假資訊繁衍的封閉環境,活在各自的“迴音室”中。
蘭德公司的資料表明,如今美國在政治、社會和人口方面的兩極分化不僅嚴重惡化,而且還交錯重疊、相互強化。
虛假資訊很容易在兩極化社會蓬勃發展。
也正因此,特朗普的支持者開始從福克斯新聞遷移到Newsmax和One America News,因為福克斯被認為不夠支援特朗普。
12月8日,福克斯公司首席財務官史蒂夫·托米奇(Steve Tomsic)在財務會議上談到了競爭問題,他提到了Newsmax和One America News的名字。
12月7日,Newsmax的收視率首次戰勝了福克斯新聞頻道。在廣告商看重的25至54歲的關鍵人群中,Newsmax的 “Greg Kelly Reports ”的收視率超過了福克斯的 “The Story with Martha MacCallum”。雖然差距不大,前者平均有22.9萬名觀眾,後者平均有20.3萬名觀眾,但這仍然是有線電視新聞行業的一個里程碑。
大選前,Newsmax並沒有被視為福克斯的強大競爭對手,但11月3日特朗普的失利,改變了一切。當福克斯承認特朗普失利時,那些感到沮喪的觀眾尋求其他選擇,特朗普鼓勵他們嘗試Newsmax。
Newsmax,尤其是Greg Kelly,提供了一個“安全”的空間,在這個空間裡,拜登沒有被稱為當選總統,特朗普也還沒有被打敗。
同樣不承認拜登當選的還有One America News(簡稱OAN)。11月12日,特朗普在推特上轉發了OAN的一篇報道,報道“揭穿”了Dominion Voting Systems公司的“舞弊”情況,稱其投票系統將各州多達43.5萬張選票從特朗普手中轉移到了拜登手裡,還有270萬張特朗普選票被該公司刪除,其中包括賓夕法尼亞州的近100萬張選票。
此外,OAN還製作了一系列影片,斷言特朗普贏得了選舉。這些影片在YouTube上的觀看次數合計超過100萬次。
OAN總部位於聖地亞哥,由加州商人老羅伯特·赫林(Robert Herring)於2013年創立。大選期間,對特朗普集會進行了不間斷的直播,並將自己描述為總統的 “最大支持者”之一。
但媒體測量公司Comscore的發言人尼爾·裡普利(Neil Ripley)在一份宣告中說,無法報告OAN的觀眾資料,因為OAN“不符合Comscore全國電視測量所需的最低報告標準”,而且OAN也沒有訂閱尼爾森的電視測量。
但在特朗普的加持之下,OAN已經成為特朗普支持者的主要陣地,OAN也在大選之後在推特上呼籲,放棄福克斯,讓OAN“告訴你真相”。
OAN置頂推文,呼籲大家“轉戰”OAN 圖片:推特截圖
對於特朗普的支持者來說,真相到底是什麼並不重要,他們只希望在所有能收聽和觀看的渠道中,接收特朗普獲勝的資訊。
正如美國知名社會學家霍赫希爾德所說,政治是關乎情感的。在這個後真相時代,特朗普的支持者要的不是事實,而是某種情感上的共鳴和文化上的認同,使他們能找回失落已久的自尊和優越感。
於是,保守派和自由派開始沉浸在各自陣營的媒體,活在各自的“迴音室”中。
拜登時代擺在眼前最重要的,是如何能讓各個“迴音室”的人,從情緒中走出來,重建彼此的信任,包括人與人之間的信任,人對各個機構的信任,對媒體以及公權力的信任。
政府、媒體、學術界、企業界、教會等,都必須以贏得人們信任的方式行事。機構提供的服務越多,人們的信任就越多,信任越多,偏執、陰謀和主觀主義的種子就越不容易生根,即使生根,土壤也會很淺。
但是,即使對彼此和機構的信任增加,兩極化的美國也已經失去了對真理的共識。
拜登在一個月多後將入主白宮,但撕裂已經無法在短期內癒合。對於特朗普的一些追隨者來說,他們堅信選舉是被操縱的,總統之位是被搶走的,現在是算賬、復仇、燒燬村莊的時候了。
“我們的國家現在已經進入了戰鬥的季節。”特朗普的信徒、學生運動組織“美國轉折點”(Turning Point USA)的主席查理·柯克(Charlie Kirk),最近對脫口秀主持人埃裡克·梅塔克薩斯(Eric Metaxas)這樣說道。
“傳道書告訴我們,任何事情都有一個季節。這是一個戰鬥的季節。” 美國聯邦眾議員、共和黨人保羅·戈薩(Paul Gosar)在其推特上寫道,並敦促特朗普的支持者,效仿日本士兵在日本戰敗後數十年繼續戰鬥。
拜登的任務無疑相當艱鉅。“國家團結”是拜登的主要競選口號,他的當選或許能夠為加速衝向選民極化、社會撕裂、甚至暴力衝突的美國踩一腳剎車,但恐怕很難逆轉這一大趨勢。
“國家團結”是拜登的主要競選口號 圖片:視覺中國
保守主義和進步主義之間的文化戰爭很難在短時間內解決,尤其是當雙方活在各自的“迴音室”中時。在社交媒體平臺遵守認識論標準和規範之前,美國不會扭轉現狀。
“自由派在BLM運動後期展現出的那種無節制的憤怒、敵意、侵略性和暴力傾向恰恰是右派所樂見的,越是如此,底層民眾越會投向右翼民粹的懷抱。右翼同樣樂見左派沉浸在文化議題中,因為這樣就沒有人去關注資本主義體系的深層矛盾了。” 徐曦白說。
因此,比爾·克林頓的一位前顧問認為,拜登應該專注於實際問題,如基礎設施,同時避免在煽動人們情緒的問題上進行不必要的爭吵。
克林頓的另一位高階顧問威廉·加爾斯頓(William Galston)最近認為,拜登最好不要推動其司法部對特朗普展開可能導致其被起訴的調查。他最好的方式是,任命一位共和黨人進入拜登政府,比如前共和黨州長約翰·卡西奇(John Kasich),他在2020年支援拜登,這將是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姿態。
在威廉·加爾斯頓看來,拜登還可以提名邁克爾·韋爾(Michael Wear)擔任“宗教及社群公益(Faith-Based and Neighborhood Partnerships)”辦公室主任。韋爾曾在奧巴馬政府任職,擁有關鍵利益相關者的信任,以及來自整個政治和宗教領域的支援。
治癒四分五裂的社會,是一個棘手切漫長的過程,擺在拜登眼前的首要任務,恐怕應該是先從執政聯盟開始做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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