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凌晨,又一位可敬可愛的長者永遠地離開了我們。她是演員,是編劇,更是獲得上海第七屆文學藝術終身成就獎的作家。
這位95歲高齡的女士名叫黃宗英。年輕時,她是上海名流中備受仰慕的女神級演員;建國後,她由編劇轉入寫作一途,又成為名噪一時的報告文學作家。
電影《麗人行》中的黃宗英女士(中)
她與科研工作結緣是在1979年秋天。因為旁聽了一位年輕學者的青澀報告,被對方言辭之間對大自然的澎湃熱情所打動。
就追尋著這群“搞林的”深入藏區東南密林,並跟她們一起在野外生活,歷時數月寫下了一篇風靡全國的報告文學——《小木屋》,只為了幫助那位熱情洋溢的學者申請研究經費,讓他們在條件艱苦的高原叢林裡有一個棲身之所。
這位成為黃宗英摯友的科學家,就是開闢了中國高原生態研究領域,並建立了西藏和北京靈山兩座生態研究所的徐鳳翔女士。
徐鳳翔女士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我國在一系列洪、旱、澇、鹼等災難的衝擊之下,開始漸漸重視起生態問題。
1979年成都,一個關於“生態平衡”問題的學術會議上,黃宗英作為國家科委政策研究室的成員前來“學習”。因瑣事纏身遲到的她,剛好就坐到了徐鳳翔隔壁。
而在那個會議上,徐鳳翔以南京林學院的援藏教師身份發表了一篇演講。她陳述了自己在藏區發現的豐富森林資源儲藏,並重點建議在藏東南建一座“定位站”,以觀測、分析當地森林生態環境。
藏區的大樹
更重要的是,她提出了一個自己的觀點:“符合自然界演替規律與人類社會需要的生態關係是協調關係。我建議以‘生態協調’代替‘生態平衡’。”
這個觀點其實放到今天來講,也是十分科學且進步的。我們常常講要“保護生態”,那究竟怎樣的生態才是最好的呢?很多極端環保主義者甚至常人都會覺得,完全沒有人類介入的環境當然就是最好的。
但其實,完全沒有人類介入的自然環境,只能說是“最原始的”,但也談不上“最好”。自然界裡所有動植物的活動都會對環境產生影響,老虎吃馬是一種影響、馬吃草是一種影響、鳥兒在樹上築巢更是一種影響。
就像很多啄木鳥其實是“樹木殺手”而非“自然醫生”
從這個角度上看,人類的種種活動,無非也就是對大自然的“另一種影響”而已。最實際的問題其實是,人類的種種活動對自然界的影響,已經嚴重到會反過來對我們自身的生存形成威脅了。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就需要加深對自然界的研究與認知,進而找到一個從自然界獲取資源而不破壞其再生能力的做法。這就是徐鳳翔女士提到的“生態協調”概念。
然而,作為一個普普通通的老師,徐鳳翔女士的建議在當時可以說毫無分量。在被髮言計時鈴聲三番催促之後,徐鳳翔是在“禮貌和同情的寥落掌聲”和笑聲中下場的。
但她發言時那種對大自然的喜愛與熱情,以及說到自己願將一切獻給西藏的森林時那殷切真誠的目光,都深深打動了場下的黃宗英女士。會後兩人在嘉陵江畔約定,黃宗英有一天要到西藏,去看看她口中那個美麗的林園。
考察途中的徐鳳翔
三年後,黃宗英隨中國作家協會參觀訪問團來到了西藏。在這個遍地信徒的“聖域”,她自詡為科學的信徒。先後“朝拜”了日喀則農牧研究所、沃卡電站、羊八井地熱站、太陽能研究所、藏醫院、地質局等“大廟小廟”。
這些地方的學者、醫者、工作人員們是黃宗英眼中的金剛、羅漢、真神……他們憑自己的學識與努力一一顯靈顯聖顯神通,將西藏變成一塊福地。
當然了,黃宗英造訪這些地方還有另一個目的:找到徐鳳翔,完成自己當年許下的諾言。終於,在一個招待所中小小的客房裡,她找到了正在向一大群來自天南海北的旅客講森林知識的徐鳳翔——“她對誰都只講森林,森林神供在她的心龕中,她是森林神教的傳教士。”
如何合理地“取材於林”,一直是林學家們重點關注的研究課題
接下來,黃宗英也“入教”了。她退掉跟大家回去的機票,向上級報告、講理、耍賴,就為了留在西藏跟徐鳳翔的科考隊伍進山看一下。
接下來兩個多月裡,黃宗英加入了徐鳳翔帶隊的科考團。這裡面由林學工作者、稚嫩的學生、還有當地熱心的藏民組成。他們翻山越嶺,夜以繼日地收集著西藏叢林中的各種動植物珍貴資料。
數樹輪、稱樹葉、量樹根、收集昆蟲標本、記錄動物種類、整理植物樣本……在爭分奪秒完成這些根本看不到頭的繁雜工作時,隊員們還得時刻警惕叢林中的陡坡、尖刺、毒蟲毒草和猛獸等等危險。
在當時條件有限的情況下,他們還需要分出人手去劈柴、採野菜、蘑菇、定時長途跋涉去山下換點油鹽糖肉來解決自己的飲食問題。至於操勞了一天回到的營地——那僅僅是三頂簡單的帳篷。
晚上回到帳篷裡的林學家們,就在其中點著蠟燭、架著天平、鋪好筆紙一起整理資料資料。
樸實的徐鳳翔
在隊伍中只能協助後勤工作的黃宗英,有一次採摘的食物中不小心混進了不知名的毒物,當晚大家差點集體送命。靠著一點點藥物撐到天亮,林學家們不想浪費下山去醫院的時間精力,選擇自己找合適的食物“解毒”。
在海拔三千米左右的營地,夜晚氣溫低到頭髮都能給你凍上。一旦帳篷或者睡袋出現一點問題,就可能一夜之間被活活凍死。蚊蟲鑽進帳篷甚至睡袋的情況也時常發生,有時候一覺醒來,身上就銜著一隻吸滿了血的草蝨,醫療條件有限又不能硬拔,只能用菸頭硬生生把它燙下來……
在這種環境裡,哪怕只有一座簡陋的小木屋,也能在保障科研人員人身安全的同時,提供極大的研究便利。
經過兩個多月的切身體驗,黃宗英才明白過來,三年前講席上徐鳳翔漲紅了臉說出那個請求的分量——“我要求有關領導、有關方面鄭重考慮建站。可以因陋就簡,先蓋一座小木屋。我願長期參加這一工作,把自己的一切,獻給西藏的森林!”
晚年重回故地的徐鳳翔
三年過去了,徐鳳翔在西藏收集的森林資源資料、樣本、報告幾乎堆滿整個帳篷。還因為總是向當地各部門寫申請,上門“嘰嘰咕咕”地講森林、請求支援而獲得了一個“咕嘰教授”的暱稱。但這座小木屋,卻遲遲等不來批准。
黃宗英決定儘自己所能幫她一把。在西藏波密,她起草了一篇沸沸揚揚的長文將這一路的經歷如實記載下來。隔年初歷經周折回到上海,又經過了一個月的反覆修改,完成了長達兩萬多字的報告文學《小木屋》。
林學家徐鳳翔的團隊故事,一下子在人民群眾中傳開了。終於,在《小木屋》的故事風靡全國兩年後,經過艱難的籌備建設,這座名為西藏高原生態研究所的小木屋被建起來了。
小木屋前的徐鳳翔
一直到1995年,64歲高齡的徐鳳翔才從“小木屋”中退休下來。她在西藏考察了整整20個林區,其考察行程粗略估計超過13萬公里。而在艱苦環境、九死一生中獲得的這些森林資料與研究成果,填補了我國高原生態研究的空白。
而為了履行年輕時“貢獻一生”的豪言壯志,徐鳳翔退休後隨即登上了北京的“珠峰”——靈山。六十多歲的她在靈山上建立起第二座小木屋,那就是主要向北京青少年學生科普生態常識、自然物種、藏地風情的北京靈山生態研究所。
70歲登上珠峰大本營的徐鳳翔
更誇張的是,不服老的她在2001年以七旬之身重返西藏,徒步登上珠峰大本營。接著馬不停蹄地奔向新疆上天山,又從雲貴高原考察到黃土高原,最後去內蒙古阿拉善溜達了一圈。
2005年回來後徐鳳翔女士整理資料資料,寫報告、出書、辦高原生態展、甚至還拍了多部電教片留給後代。一生辛勞,她永遠都活得像20年前講席上那個眉飛色舞又略帶羞澀的年輕學者一樣。
晚年的徐鳳翔(左)與黃宗英
就像已經仙逝的黃宗英女士在《小木屋》中所寫的:
“我們——一個一個、一群一群、一批一批知識的苦力,智慧的信徒,科學與文化的‘朝佛者’啊,我們也是一步一長跪地在險路上走著。恁是怎樣的遭遇,我們甘心情願,情願甘心。”
黃宗英,小木屋,1983年3月12日
王秋童,“那一年,西藏” | 重溫“甜姐兒”黃宗英講述《小木屋》的故事,文匯,2020年12月14日
北京靈山生態研究所,徐鳳翔,中國森林生態系統定位觀測研究網路
姚曉曉,一息尚存 不落征帆(徐鳳翔),WikiPeaceWom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