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裡的巧星美髮屋日日開張,高朋滿座。人家都講,剃頭匠一年就靠兩趟黃金生意,一趟在臘月裡,一趟在二月裡。這和浴室老闆的生意經是一樣的。靠近年關,每個人都要從頭到腳弄得清清爽爽,好像除夕一過,好壞清零,大家又是全新的自己了。年復一年,小區裡每個人都這樣想,阮家阿婆也這樣說過。
她講,我一覺醒過來,吾阿星又大一歲啦,享清福辰光又近一點啦,多少開心。於是她撐過了一年又一年。
可是正月一過,人們發現隔年的壞事並沒有停止堆積,就像持續長長的頭髮一樣,越來越密,越來越亂,於是大家又急著來剃掉煩惱絲了。
唯有正月不剃頭,正月成了剃頭匠的白相日腳。巧星美髮屋大門緊閉。小區裡另外兩家呢,眼鏡早就搬走了,阿胖的店還開著,她說刮臉生意不分日腳都可以做,別的女人卻說她掉進銅鈿窟窿出不來了,也有人說她勾引男人成癮,一年到頭還不肯鬆手。剩下的小花旦師傅,人們從不曉得他去了哪,也不掛心他的歸期,一來他畢竟是神龍尾巴,二來,開春的生意,任誰都不會錯過。可是誰也沒想到,我也沒有,巧星美髮屋居然同店門口的老太婆一樣,還沒熬到開春,就永遠停在了辛卯年的正月裡。
沒有社群改造,也沒有工商局查崗,而是阮家阿婆生下的六顆行星不讓他做了。
六顆星忍了幾年,不能忍了。他們找來律師,說阮家阿婆的遺囑沒經過正規的公證,是立不住腳的。照理,這套房還得交給七顆星平分,絕不可由小花旦獨佔,哪怕他是唯一一顆沒有衛星環繞的孤星。
小年夜,老五阮巧木跨過大半座城,站在店門口講給大家聽,巧星不要老婆,我兒子還等著出錢討老婆呢。
可是不到六十平的兩室一廳,在這樣的小城,賣了又能分到多少呢?老大阮巧水就說,巧星想住,不是不可以,要麼出鈔票買下來,要麼交房租,樓上和樓下都要交,當作補貼。
小花旦兩樣都不肯,沒幾天,六顆星就派人把他踢出軌道了。
這是一樁相當省力的事情。年初五迎財神,小花旦放過零點的鞭炮,自管做夜遊神去了。天未亮,路燈也還沒暗下去,樓上已經悄悄地換了鎖。車棚全數被清空,那個多年前用紅油漆手寫的巧星美髮屋的招牌也摘了下來,拗成錯誤的兩段,一半巧星美,一半髮屋,像個被打成殘廢的人平躺在地上,身下沾滿了血跡似的火紅的炮仗屑。環衛工還沒來清場,假營業執照的玻璃框碎了一地,樓道散發出一股燙頭藥膏的氣味,那隻髒到不透明的蒸頭罩子就堆在雜物的最上面,底下也許藏著我剛還不久的剃頭工具。這一夜,小花旦的地盤上,唯獨樹下的骨牌凳毫無變化。和死亡沾邊的家生,人們不敢觸碰。
我路過的時候,六顆星早就走了。這天上午,小區裡所有早起的鳥兒幾乎都在大樹底下集合了,沒人敢坐下來。大家望望樓上,又望望樓下,不敢說話,乾等著小花旦回來。我看到那塊木頭牌匾,想起九月裡,我們在上海南站的地下廣場,他拿給我對比的那張手機照片。油頭,紅字,頂上懸著人家晾出的短褲和胸罩。我心中彷彿有個人伸過一隻粗暴的手,把照片撕碎了。
小花旦遲遲不來,早起的鳥兒便各自飛散開去了。我走過去,把巧星美髮屋撿起來,一手一片,像在機場迎接貴賓一樣,站在小區門口,等牌子上的名字回來。初春的清晨,路上人影零落。小花旦吃著鮮肉大包,跨著兩條細長的腿從霧裡走來,整個人單薄得如同被三夾板壓過一樣。他看到我手裡的牌子,卻好像早就料到了似的,吊著細長喉嚨說,細姑娘,下趟阿拉上海見啦!
小花旦什麼也沒帶走。也許他有了照片,再無須什麼身外之物了。我從他的遺產中撿了幾樣工具,連同那塊招牌,一起藏進了自家的車棚裡。
還有那隻蒸頭罩,原來當它被拆離機器的時候,單獨戴上去是很美的,彷彿一個宇航員戴上他的吸氧頭盔,就同時擁有了裡外兩個世界。小花旦摘下它,從此不在原來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