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庸小說中有一段如滄海遺珠般的愛情，雖然只有短短五十天，卻描述了一個女人遇到自己的真命天子，從一見鍾情到自知得不到他的心，最後選擇為他而死，把自己的身影永遠烙印在他心裡的故事。洞庭湖畔，白馬寺旁，程靈素，一個名字美得像詩一般的少女。為什麼程靈素這麼漂亮，胡斐還看不上她？

電視劇裡的程靈素只是愛而不得的可憐人，但只有看過原著小說才能明白，她與胡斐之間悱惻難言卻又深沉的感情。與電視劇的形象大為不同的是，程靈素本身的形象其實並不美麗，可以說她是金庸先生筆下諸多女性主角中外貌最不出眾的。

她沒有小龍女清秀絕俗，沒有任盈盈秀麗絕倫，沒有趙敏的嬌俏靈動，也沒有王語嫣的神清骨秀，反而容貌平平，肌膚枯黃，臉有菜色，似乎終年吃不飽飯似的，頭髮也是又黃又稀，雙肩如削，身材瘦小，彷彿自幼缺失了滋養。只有一雙眼睛明亮之極，眼珠黑得像漆，這麼一抬頭，登時精光四射。

因為長得不好看，程靈素自幼被周遭的人嘲諷。她曾在八歲的時候拿母親的鏡子玩，姐姐對她說：醜八怪再照也是醜八怪。結果第二天家裡的鏡子都不見了，都被她扔到了井裡。同時，井中也照出了程靈素並不美麗的容顏，那一刻，醜八怪三個字深深烙印在了她的心中。

命運無常，後來村子鬧饑荒，父母餓死，姐姐失散，程靈素被雲遊的毒手藥王無嗔所救，孤苦伶仃的她拜了無嗔為師，並在無嗔那裡獲得了從所未有的安全感。程靈素是毒手藥王無嗔和尚的關門弟子，有意思的是，無嗔最早叫大嗔，後來叫一嗔，隨後又叫微嗔，直到人生後期化毒心為慈悲，才叫無嗔。

無嗔前三個弟子，慕容景嶽、姜鐵山、薛鵲，個個心狠手辣，互相殘殺，無嗔晚年收程靈素為徒，是怕百年之後三個徒弟無法無天，危害武林，希望程靈素將來能夠清理門戶。程靈素從小沒有家，拜無嗔為師學習煉毒、施毒，父母在程靈素的成長過程裡的影響很有限，她基本上只和師父無嗔相依為命，對愛的渴望，對關係的渴望都是深埋起來，壓抑到心底的。

因為從小就跟著無嗔學藝，無嗔是程靈素成長過程中最重要的人，亦師亦父。程靈素後來多次胡斐談起師父無嗔的事蹟，崇敬之心溢於言表。為了找回支撐自己生活的信念，證明自己不是一無是處的人，程靈素只能選擇在技藝上全力以赴。她入門最晚，年紀最小，但是水平遠遠超過三位師兄。功力甚至比肩師伯石萬嗔，還成功栽培出了師父、師伯、師祖都沒有種出的七星海棠。

程靈素在技藝能力上的精進和成就就是為了補償內心自卑的部分，補償之外，程靈素還採取了壓抑的自我保護，將一切情愫拋諸腦後。由此才能做到專心入道，有所成就。本來選擇了技藝而拋棄情愛的程靈素，或許就這樣安安靜靜的在洞庭湖畔過完自己波瀾不驚的一生。直到胡斐出現，猶如一頭斑斕猛虎衝進鮮花草地，徹底打亂她生命的軌跡。

程靈素與胡斐的初遇也顯得沒有那麼美麗，胡斐為了替苗人鳳解毒，前往洞庭湖畔藥王莊尋找毒手藥王，途經路邊的三間茅舍，第一次遇見了程靈素，比起白衣金帶持槳盪舟的黃蓉，摺扇寶馬英姿勃發的趙敏，玉承明珠花凝曉露的木婉清，有如雲泥之別。

當時的她，不過在花圃邊用木瓢舀澆糞水而已。當時胡斐向程靈素問路，程靈素聞聲回頭，留給胡斐的第一印象是，一雙明亮之極的眼睛。除此之外，胡斐對她的觀感只停留在平平無奇的村女這一點上，絲毫沒有初見袁紫衣時覺得對方容光照人的感受。

程靈素的不美，天然與芸芸眾生中的你我他拉近了距離，她聰慧無比，善良寬厚，卻仍無法讓胡斐心動，似乎在印證張愛玲所說：有幾個女人是因為她的靈魂美而被愛。不過結隨後，程靈素逐漸展現出她外表之下的聰明與機智，為胡斐指了一條錯路，讓其繞到天黑才到達目的地，無意中躲過了白天的瘴毒，隨手送了一朵花，幫助胡斐解讀，讓戒備警惕的鐘兆文莫名其妙著了道。

如果說這些都是小手段的話，隨後用連環計制服三個心狠手辣的師兄，又不計前嫌為師兄師姐之子治傷解毒等種種舉動，足以表現出她遇敵手段老辣，但又能心懷慈悲的個性，這一點是金庸筆下女俠中獨有的。機智如黃蓉，手段如趙敏也是自愧不如。

胡斐雷厲風行，嫉惡如仇，為了素不相識的鐘阿四一家出頭，立誓追殺佛山一霸鳳天南，雖隱隱覺得苗人鳳是殺父母的仇人，仍舊敬仰其風骨，為其奔波治療眼疾。為了報恩，冒死救護馬春花母子，大鬧天下掌門人大會，揭露福康安與朝廷的陰謀。集俠士心腸，英雄氣質及人之情懷於一身，是真正的俠士。

也正是在與胡斐的相處中，程靈素那壓抑已久的情感魔盒悄悄打開了，她在胡斐的身上，發現了自己內心真正的渴望。少時對師父無嗔大師的仰慕漸漸轉移到了胡斐上，她發現她能從胡斐那裡獲得類似無嗔大師的安全感。

無嗔的一生是從充滿激情衝突的大嗔，到整合控制的一嗔，再到放下豁達的微嗔，最後歸於慈悲寂靜的無嗔。他年輕時嫉惡如仇，既有機智促狹的一面，又有心胸豁達的一面。比如為報苗人鳳誤會自己下毒斷指之仇，送苗人鳳一隻鐵盒，盒子有條毒蛇咬了苗人鳳的同時，又留了一瓶解藥，讓苗人鳳解了毒，但也痛苦了幾日，這與胡斐愛憎分明的性格何其相似。胡斐的性格中既有年輕激情的活力，又不失豁達慈悲的胸懷，這對程靈素來說既熟悉又深刻的吸引。

程靈素對胡斐可謂一見鍾情，從此眼光再也無法從胡斐那裡移開，追隨其浪跡天涯，同生共死。追根溯源，程靈素心中原本的情感寄託是一個很大的推動因素，然而除了外貌，程靈素知道自己出神入化的用毒手段，也受到胡斐的忌憚。用毒是一門隱藏的技術，講究不知不覺之間不戰而屈人之兵，如果敵我都是用毒的高手，比拼的是誰心機更深，下毒的計劃考慮更全面。這一點上，程靈素是遠超過三位師兄的。就連最後和師伯石萬嗔的對決，雖然代胡斐中毒而死，臨死前布了個局，讓石萬嗔也中毒成了廢人。

胡斐眼中的程靈素是個整日與毒為伍的女子，他只看到了程靈素與師兄弟鬥法時的心思縝密，一直沒有完全信任過她。在程靈素講述自己小時候被姐姐嘲笑容貌醜陋時，胡斐便猜測她是否用毒害自己的姐姐，在苗人鳳講到與毒手藥王之間的恩怨時，也暗暗擔心她會不會藉機報復。即使在與她兄妹相稱，一路同行之後，仍為她防不勝防的下毒手段而驚駭，在談毒色變的本能上，胡斐與眾人無異。

他雖與苗人鳳惺惺相惜，畢竟年紀尚小，閱歷較淺，遠沒有苗人鳳將性命交予程靈素的果敢和識人之智。其實，程靈素卻是真正達到無嗔大師理想之慈悲境界的，藥王谷一出場，程靈素便用她的技巧與寬厚代人討公道，救死扶傷，化解同門師兄師姐的仇怨。

與胡斐同行的過程中，她救助馬春花，智破掌門人大會，用毒如入化境，且心細如塵，適時安排的天衣無縫，使一切都在算計之中，一次次懲惡揚善，化危機於無形。最令她驕傲與心安的是，她一生從未危害過一條性命。所以程靈素這樣的女子雖心機滿腹，但不讓人討厭，雖施毒，但不無故害人，更不取人性命，這一點是她內化的無嗔和尚晚年的內心慈悲的部分。

書中，程靈素沒來由的向胡斐問起袁紫衣，比我這醜丫頭好看得多，是不是？試想同樣的場景，如果是黃蓉，會問郭靖：靖哥哥，我好看嗎？如果是趙敏，會問張無忌：是我好看還是周姑娘好看？亦或者是問令狐沖：你的小師妹一定很好看吧！至於小龍女嗎？眼裡瞧著過兒，摸著過兒的頭髮，一個字也不會問。

兩人有隔閡，也有情愫。胡斐也不是不知道程靈素喜歡他，連王鐵匠這樣的粗人也看得明白，在鐵屋故意唱給胡斐聽：小妹子待情郎恩情深，你莫負了妹子一段情，你見了她面時要待她好，你不見她面時，天天有十七八遍掛在心。這個曲子不時在胡斐耳邊響起，程靈素離開藥王莊後，一直陪伴胡斐浪跡天涯，無論是治療苗人鳳的眼疾，還是後來力助胡斐救馬春花李，抵擋侍衛京城高手，破壞福大帥的掌門人大會，他一直是胡斐得力的支援和助力。沒有她的機智和接應，胡斐不知道要著了對手多少道，死了多少次。

對胡斐來說，程靈素更像是一個母親的角色，無私的幫助、關照，還非常強大，但一定不會成為伴侶，因為胡斐是個內心充滿英雄情結的人，他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要成為一個蓋世英雄。要成為英雄的過程，其中有屠龍的意向，所謂屠龍，就是要殺死內心中和母親共生的依戀慾望，這樣的男孩才能成長成男人。

從這個角度講，胡斐是不能愛上程靈素的，程靈素越靠近胡斐，對胡斐的幫助也大，胡斐越是無法走向他的英雄之旅，而袁紫衣是能把他拉出母子共生關係的第三者的象徵。就算沒有袁紫衣，還會有張紫衣，陳紅衫出現，這是胡斐潛意識的作祟。這段感情要斷，胡斐捨不得，但要更進一步，胡斐也無法承受，於是乎，胡斐選擇程靈素撮土為香，結拜兄妹。

程靈素何嘗不明白鬍斐的心意，只能是又哭又笑，微帶狂態。程靈素雖然對胡斐甚有情意，卻因為內心的自卑一直不敢表露，只能以旁敲側擊試探胡斐的心意。有一次，程靈素鼓起勇氣問胡斐：大哥，待會如果走不脫，你救我呢，還是救馬姑娘？胡斐道：兩個都就。程靈素道：我是問你，倘若只能救出一個，另一個非死不可，你便救誰？胡斐微一沉吟，說道：我救馬姑娘，我跟你同死。

程靈素只敢問出自己和馬春花衡量輕重的問題，可能她知道在胡斐心中，哪怕袁紫衣再怎麼刁蠻任性，胡作非為，自己也完全無法與她相比，也就只能與外人馬春花一較輕重。正如她又有一次忍不住問胡斐：幸虧這藍花好看，倘若不美，你便把它拋了是不是？雖說是以開玩笑的口氣說出，但傷心與敏感之情深深蘊含。

胡斐也許從來沒有想過，程靈素這些看似輕描淡寫的笑問，出口前實際上已經過無數次思想鬥爭，短短一句話，她已經用盡了一生的勇氣。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在一次又一次試探得到失落失意的回答後，程靈素其實已經不再奢望，暗中做了決定，只要呆在他身邊，就可以獲得解脫，打破從小到大始終困擾自己那求不得的枷鎖，哪怕只是遠遠望著他，沐浴在他的英雄氣概之下，也是心中的一絲慰藉。

可是，英雄的旅程註定是充滿危難的，英雄的夥伴也註定要承受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程靈素之死源於胡斐同時中了沒有解藥可救的三大劇毒，唯有他人用嘴把毒血吸出，方有解毒的一線可能，但吸毒之人也會中毒不治身亡。程靈素明知後果卻沒有絲毫遲疑，毅然決然地為胡斐吸出毒血，這是她一生中做出過最為重大的決定，即便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

她的想法也很簡單，既然得不到胡斐的心，那就選擇為他而死吧，這樣就能把自己的身影永遠烙印在他心裡，這是她為這段感情勇敢踏出第一步，可惜也成了最後一步。她驀然發現，洞庭湖畔的歲月靜好並不是自己渴求的，她只要一段刻骨銘心的感情。

就像在花圃旁普普通通出現，程靈素死的也是簡簡單單，身中劇毒的她，在交代了幾件事情後，躺在胡斐懷中靜靜的死去。哪怕到了彌留之際，程靈素都沒有一絲一毫的想到過自己，一直在為胡斐付出，直到生命的最後。死的卑微，但一雙明亮的眼睛中始終搖曳著人性裡無法磨滅的微光。

金庸的武俠世界裡，只程靈素一人能種出七星海棠，因為她自己便是那株七星海棠。其貌不揚，淡淡的，苦澀無味，製成蠟燭為人照亮前路，同時消耗著自己的生命，無知無覺間毒之入心，無藥可醫。可是這樣的愛太沉重，難以承擔，胡斐自己內心也明白程靈素付出了多少，程靈素想要什麼，但是做不到，給不了。內疚感又會讓自己不自覺的想逃，想和程靈素有一個距離的空間。

程靈素臨死前將袁紫衣送自己的玉鳳取出，與袁紫衣送胡斐的另一半玉鳳一起放入胡斐懷中，已放下了所有對於愛的期望。當見到袁紫衣一身尼姑打扮出現時，胡斐的驚慌失措，置生死不顧，那個時候便是默哀大於心死吧。程靈素其人，如其培育的七星海棠一般，輕易無法視其珍貴，它無色無味，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卻在不經意間令人中毒已深。

書中最後出家的袁紫衣雙手合十，輕唸佛偈：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生世多畏懼，命危於晨露，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似乎便是程靈素對胡斐感情的最好詮釋。

也只有看過原著小說，我們才恍然大悟，有一種愛是無怨無悔的付出，隱晦而深沉，不求回報。一個弱小的女人為了愛情可以變得那麼強大，回憶往昔，我們身邊是否也曾有過程靈素，而自己卻不珍惜，如果給你一個再來一次的機會，你會怎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