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初期,口罩緊缺,價格也上漲了幾倍。
摘要: 黝黑粗短的手指,在機器鏈條的縫隙裡笨拙地摳動,一聲悶響,綠色傳送帶緩緩滾動,口罩一片接一片,吞吐而出。
如果不出意外,這臺口罩機每分鐘能飛出90至100片的口罩,晝夜不歇,每天收益1200塊,三個月就能回本。可每隔兩分鐘,飛出來的口罩都會擠壓變形,這天的收益減半了。機器的主人,50歲出頭的男人靜默地站著,手裡攥著工具,滿臉胡碴,眼睛直勾勾的。就在7天前,他還是個貨車司機,對口罩一竅不通。
窗外,夜幕籠罩江漢平原。廣袤的田野、縱橫交錯的水塘子,全都遁進黑暗當中。沉寂的村莊,每隔幾米,都能聽到“吱吱吱”、“轟轟轟”的金屬摩擦聲。這些口罩機就窩在普通的民宅、彩鋼廠房,甚至是魚池邊的鐵皮屋裡,擁有者可能是打工仔、餐廳老闆、農民漁民、乃至家庭主婦。
2020年新冠肺炎爆發,成本僅幾分錢的口罩,賣到2元、甚至3元一隻。作為全國最著名的無紡布重鎮,湖北仙桃的彭場鎮成為最大的口罩生產基地之一。短短几個月,財富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這個小鎮上滾動。
1995年出生的小鎮青年陳波,也被捲進這場遊戲中。此刻,他正蹲在一家口罩廠,埋頭拆封驗貨。陳波是一個口罩倒爺,趕上了這個千年難載的機會。最好的時候,一單生意就賺16萬。但用不了多久,這個年輕人就會發現,這場遊戲早已暗中標註好規則,得到的如南柯一夢,失去的可能更多。
文丨蔡家欣
編輯丨王珊
“最牛x的倒爺”
黑色保時捷的雙閃燈一明一暗。車內幽暗,順著強有力的手指,陳波的視線移向後座,流動的空氣頓時滯住了——黑色皮座椅上,幾十摞百元大鈔,隨意散落,旁邊一個黑色書包,拉鍊口看似無意敞開,一疊疊紅票子呼之欲出,“我x,那錢,感覺就要溢位來了”。
陳波故作鎮定地回過頭。一雙手重重拍在他的肩上,“小夥子,看到了嗎?事情幹好了,錢都是你的。”說話的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從安徽開車到湖北仙桃,找到陳波,想買一臺口罩機和60萬隻口罩。
做成這一單,能賺30萬,相當於陳波一年的收入。
那是3月中旬剛解封時的彭場。這個位於湖北仙桃的小鎮,為全球提供超過四成的口罩原材料熔噴布。
貫穿全鎮中心、長度僅5公里的彭場大道,沿途20多家大型口罩工廠。“封城”期間,近萬名工人24小時輪班換崗,每天向湖北省防疫指揮部輸送5000萬片口罩;以大道為主幹,鄉間小路由此蔓延,成千上萬個口罩家庭作坊,分佈於沿途末梢。
解封后,許多人開汽車、搭飛機、坐高鐵,攜著鉅款,湧到彭場。滿頭白髮的夫妻,從無錫奔來,攥著幾千萬銀行卡,苦苦哀求門衛,只為見口罩廠老闆一面;義烏來的婦女採購團,幾個大媽鬧哄哄地央求出租車司機介紹資源。
找不到門路的,就只能去找陳波這樣的口罩倒爺。他們大多是本地人,掌握大量的客戶資源和貨源,口罩價格時時跳動,一買一賣間,賺取中間差價。陳波加入的一個倒爺聯盟裡,至少有195個成員。
識別他們並不難,倒爺的脖子上大多掛著大金鍊子——需要錢,隨時可以走進路邊的典當行,換幾萬塊現金週轉。
陳波也有兩條金鍊子,他嫌戴著傻氣,任由它們躺在家裡的抽屜。出門時,他更喜歡拎上Gucci手拿包,100塊錢買的A貨,再戴上那塊天梭機械腕錶,指標不準,也懶得調,反正是戴給別人看的,口袋裡再揣幾包黃鶴樓,隨時準備給人派煙。
陳波和朋友正在一家口罩工廠驗貨。
不久前,陳波還是本地的一個水產販子,在仙桃水產市場與人合租一間鋪面,每天凌晨3點鐘起床,到鄉間收購大閘蟹和小龍蝦。疫情期間,依靠熟人網路和交際能力,他迅速建立起自己的銷售渠道,倒賣機器和口罩。
倒爺的車輪子碾過小鎮的每個角落。最偏僻的是一個荒村。碎石路坑坑窪窪,陳波的黑色本田一路晃悠,直到夜裡10點,才停在一間破敗的瓦房前。半掩的木門咯吱咯吱響,屋內6個壯漢警惕地打量著陳波,身後一臺機器轟隆隆地轉,吐出一片又一片的藍白口罩。
陳波個子不到1米7,走路有點外八字,說話時,嘴皮子飛快,透著一股機靈勁。遇到這種情況,他會斂起笑意,轉頭拍拍客戶,給一劑定心丸,“看貨都是這樣的”,口氣沉穩老練。
他手機通訊錄裡有2000個口罩生意好友,經手過8億隻口罩,跟上千家工廠打過交道。最成功的一單,賺了16萬——6月,一個東北女人跑到仙桃,要收2000萬隻口罩。價格低於市價1分錢,沒人願意接單,除了陳波,“直覺告訴我一定降價”。
當天夜裡,口罩價格果然由2毛4,跌到1毛多,白天不願出貨的廠家,主動把貨拉到陳波的收貨地點。現場一度混亂。暑氣難耐,陳波光著膀子,站在貨櫃頂篷大喊:之前沒談好的,都把貨拉回去,這個盤已經滿了!
陳波自封在仙桃數一數二,“幹倒爺也要幹最牛x的倒爺”。
但是,保時捷車主的那30萬佣金,他最終沒有拿到。現場付款時,貨主掛掉一通電話,突然轉頭告訴他,“兄弟,你太慢了,我們貨已經出了”——那時陳波的手指,正在手機上輸對方的銀行卡號,剛輸到第6位。
一步之遙的財富飛走了。那位穿黑色西裝和毛線背心,看起來很斯文的老人,在電話裡惱羞成怒,“沒什麼實力,怎麼和我玩?”
提起倒爺生涯之初的那次滑鐵盧,陳波有些惋惜,又帶著點兒懷念。畢竟在當時的彭場,只要有口罩,不愁沒有機會。現在,好時光已經溜走了。11月中旬,陳波好幾天沒開張了,他在電話裡跟一個朋友嚷嚷:“太慘淡了,這兩天像鬼一樣。”
他每天在彭場遊蕩,尋找可能的機會。到了工廠車間,先抽出一隻口罩,對著光看品相,再用力撕開,搓一搓濾紙。
口罩廠的老闆娘四十多歲,見著他笑得合不攏嘴,“你來啦!今天收貨嗎?”
“我的親姐啊,最近沒單子,我們這關係,有單子肯定先給你。”陳波狹長的丹鳳眼裡堆滿笑意。
即便如此,口罩群裡,陳波的資訊仍不時彈跳出來:“今天收200萬貨。”等到供貨電話打進來,他又全部回拒,“貨已經收到了”。他管這叫營造形象,“讓別人覺得你一直有單子,有機會才會想起你。”
凌晨兩點鐘,陳波正在幫忙包裝上貨。
這裡沒什麼機遇,除了口罩
每天太陽昇起的時候,混合著空氣中浮動著的綿密塵土,整個彭場就像被裹進一張滿是劃痕的塑膠膜,看起來灰撲撲的。穿梭在這揚塵裡,即便是塗著高光漆的百萬豪車,也失去了光澤。在這裡,真正的富翁看起來可能就像個農民工,身家過億的老闆,穿著藍色工裝去赴酒宴;擁有30多臺口罩機的老闆,褲腿一高一低,代步車是一輛刮痕累累的銀色雪鐵龍。
小鎮到處都瀰漫著口罩的氣息。集市上張滿紅紙黑字的招聘廣告,幾乎全是口罩廠;藍色、白色的無紡布廢料填滿路邊的垃圾筒,有的乾脆被丟進河道,隨著那一汪腥臭的汙水,匯往西南邊的通順河。
陳波開著那輛黑色本田車,混在寶馬、賓士、路虎,以及貨櫃車的車流裡,在灰撲撲的小鎮穿梭。
剛解禁時的彭場,口罩市價1塊多,一臺全自動口罩機每天至少產10萬片,悠悠轉動的機器,帶動上下游價格井噴,熔噴布每噸從2萬漲到90萬,全自動口罩機曾炒到240萬一臺。財富就像一股洪流,從機器的齒輪和鏈條裡緩緩淌出,把越來越多的人捲進來。
根據工商註冊資訊,2020年整個仙桃市至少新增688家與口罩相關的企業,和此前總數相比,增加了整整一倍。
那時,彭場就是口罩行業的“塔寨村”——電視劇《破冰行動》裡,那個全民參與販毒的邊陲村莊。類似的盛況被複制到這裡:街頭巷尾可見超過60歲的老婦搬運工隊伍。67歲的老人日夜奮戰,每天手臂在點焊機上壓幾千次,能掙500塊,後遺症是胳膊抬不起來,“有錢掙,誰不搞?”就連小鎮上的門窗店,也要硬塞進一臺口罩機。鎮上最大的酒店一時招不到員工,只能被迫停業。
大多數作坊並沒有生產許可。機器曝露在馬路邊的門面,在飛揚的灰塵中轉動,也可能是堆在滿地黑色油汙的機械廠角落,或者是蜘蛛網垂落的磚瓦房裡。生產出來的口罩經由倒爺,運往義烏等電商發達的地方。當地多部門曾聯合查處這些違規生產。風聲緊的時候,機器被運往山上養殖場,魚塘邊的鐵皮屋,在那裡依舊晝夜不休地轉動。很多交易也轉向地下。
凌晨1點,陳波的黑色本田停在路邊。一個男人坐上副駕。按照規矩,陳波先念了一串數字:081xxxxxxxx。暗號對上了,對方指路前往倉庫,“去他媽的,搞口罩搞得跟販毒一樣”。
除了躲避政府的監管,有時還得應對黑道的威脅。有一次,競爭對手帶著十幾個人攔住他的貨車,車廂裡是陳波從別人那裡截的單,150萬隻口罩。
陳波沒有被這些風險嚇退,“我什麼都不怕,就怕窮。”14歲談戀愛,和女朋友路過燒烤攤,女朋友嘟囔一句:好香啊,我想吃。他在旁邊陷進沉默,口袋裡一分錢也沒有,“太受傷了”。
陳波的父親好賭,逢年過節,家裡堆滿要債的人,母親被迫南下打工當保姆。輟學後,15歲的他到武漢當裁縫學徒,每天站14個小時,一個月領200塊生活費。朋友給他煙,轉頭拿去賣錢,就為了半夜能吃上一碗炒飯。
他擺過地攤、當過建築工、在廣東的服裝廠捆過布料。20歲做服裝生意,合夥人一夜捲走10萬貨款,他找朋友借錢,卻被灌白酒到天亮,一個人在廁所抱著馬桶吐出了血。後來做水產生意,武漢封城期間,為了賺5000塊,他開車送1000斤大閘蟹到武漢,滿臉胡碴的買家在他面前咳了一口痰,“我嚇得腿都抖了一下”。
說起賺錢,他神情坦蕩,“人最寶貴的是認清自己,瞭解你是什麼家庭,什麼背景。別人生來就有,你沒有,就得拼命去幹。”他說,自己的人生方向就是“要有錢、有錢、有錢”。
但這麼多年,他沒有在仙桃找到機遇,“除了口罩,口罩就叫奇蹟。”陳波說。
在全國所有的口罩小鎮中,彭場具有完備的產業鏈條優勢,這裡生產出全國60%的無紡布,擁有行業內效能最高的口罩機械廠,塑膠包裝袋、彩色印刷盒也在這裡也做成規模,口罩成本價一度達到全國最低。
陳波是被這股口罩淘金熱所攫住的最早一批人。1月23日,冷水江醫院的朋友要他幫忙買2萬隻口罩。結果仙桃封城,口罩沒法發往湖南,陳波以每隻1塊3的價格轉手,賺了2萬。
口罩江湖從此多了陳波這條小魚的翻騰。
到了3月底,陳波靠倒賣機器和口罩攢下了10多萬,但他不甘於只做倒爺了。有個遠房親戚說,你應該去創業,這話說到陳波心裡了。另一個搞傳銷的朋友告訴他,一隻船在水裡,自己劃是很累很累的,如果是一個團隊,很多人帶著你,幫著你,把你送到對岸,“一將功成萬骨枯”。陳波覺得很有道理。
他和兩個做水產生意的朋友湊了40萬,購進一臺打片機,租廠房,採購原材料,招工人,做起了口罩作坊。在當時,幾乎所有人都知道,只要擁有一臺機器,就能撬動這個金礦。
早上7點,擁堵的彭場大道。
沒有一億不叫賺錢
陳波終於可以心滿意足地躺在家中了,用他的話說,已經聞到了金錢的味道。
每天,27萬隻口罩片子從機器中吞吐而出,不到一週,第一臺機器的成本就回來了。半個月時間,賺到的錢又被用來添置新機器,6臺打片機加上20多個工人,日夜窩在廠房。陳波說,這幾個月要把一輩子的錢都賺到。
之前距離財富這麼近,還是做小額貸的時候。他到處拉牌友設賭局,做手腳,放高利貸給沉迷賭博的大學生,“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反正這錢我不掙,別人也會掙。”上門要債,70多歲的老人下跪,他別過頭,“心得狠,不然這種錢就掙得非常王八蛋”。
短短3個月,進帳100多萬,不僅還清債務,還添置一輛小車,一時風光無限,飯局上搶著買單。時至今日,他仍在回味快錢帶來的甜頭,“每天什麼都不幹,吃香的喝辣的,還能有錢收。”因為投資失敗,加上吃喝玩樂,錢很快揮霍沒了,但他再也不想打工了,“沒前途,人生就要有不穩定性,才能賺大錢”。
口罩燃起他的希望,“機會來了,我可能要翻身了”。生意達到頂峰的時候,公司帳面上的金額跳到900萬。沒人會停下來,不到24小時,這筆鉅款又以工資發放、購買原材料等方式流出去,餘額幾乎歸零。
這就是那段時間的彭場速度。口罩的價格每個小時都在變,有時跳動幾分錢,有時是幾毛錢。收購數量以百萬、千萬量級算,這意味著收益的差距將近百萬元。臘月二十九,一個江西人到彭場收了2000萬隻口罩,價格是1毛5。幾個小時後,貨還沒碼完。價格已經暴漲到2毛多,當場獲利上百萬。
整個彭場就像上緊發條的機器,一刻也停不下來。一家口罩機械廠,從外地調零部件,直接花3000塊叫出租車運送,“快遞太慢了”。口罩機從機械廠運出,幾十個黃牛一擁而上,幾分鐘,已經高於出廠價30萬。
“必須要快,沒有時間考慮,考慮就沒有了。”陳說。
直到現在,這種對速度的焦慮感還在追趕陳波。11月的一場交易,驗貨路上,口罩廠老闆的汽車調了個頭,要去取倉庫鑰匙。陳波立馬下車,改去更近的工廠,“變數太大,要賺最快的錢,為什麼要等他?”價格一旦談妥,貨拉拉、運滿滿、物流三管齊下喊車,“看哪個來得最快”。
900萬鉅款迅速蒸發,並沒有讓陳波感到恐慌。當時口罩價格奇高,彭場充斥著盲目的樂觀。“大家當時都知道口罩就是錢,口罩堆在倉庫裡,誰還怕沒錢?”一個口罩廠老闆說。
彭場人對金錢的追求也向“億”看齊。當地盛傳一句話:沒有賺超過1億不叫賺錢,是個傻子都能賺100萬。
陳波的朋友,32歲的張揚搞口罩賺了3000萬,添置兩臺百萬新車,還在辦公室夾著煙搖頭嘆息,“在彭場,這點錢算個啥啊,提都不好意思提。”他此前做工程,年收入不到百萬。直到現在,還在遺憾當時錯過的4臺機器,“要是沒猶豫,最起碼還能多賺個2000萬”。
“一千萬能幹什麼用”、“明年目標一個億”,小鎮燒烤攤,三個溫州人在角落裡大喊。他們不到30歲,是口罩機制造商,來彭場淘金。最瘋狂的時候,手機傳來轉帳提示音,手指點開,一個一個數字數過去,個、十、百、千、萬、十萬、百萬、千萬,確認餘額後興奮到天亮。炭火爐子時不時“滋”一陣濃煙,酒水四濺,他們抑不住大笑,狂笑帶來的褶皺,在臉上幾乎要舒展不開了。
財富來得太輕易,這裡的人一度揮金如土。一位房產中介稱,仙桃市房地產商囤積多年的200多間商鋪被搶空,有人一口氣買下10多間,“全都提著現金來交易”。武漢蔡甸區靠近仙桃,這裡的樓盤銷售感嘆今年仙桃人是大客戶,“挑洋房和別墅買”。
陳波的消費也升級了:20塊一包的黃鶴樓,換成100塊的1916,還跑去訂了一臺白色奧迪Q5。他形容當時對錢的態度:在路上看到一百塊,你都不會想彎腰下來撿。
彭場集市上的一個角落。
上帝大抵是公平的
白熾燈光投射在L型紅木辦公桌面,72歲的劉文滔坐在後面,略微發胖的身軀陷進黑色皮質轉椅,稀梳的頭髮勉強覆住額頭,身後是一整面牆的紅木書櫃。小鎮如浪的灰塵被擋在外面,這間50平大小的辦公室就像另一個天地,木質地板閃著光澤,兩盆綠植的葉子也被擦得發光發綠。
此刻,劉文滔正悠然地喝茶。300米外的彭場大道車來車往,想象路上狂嘯而過的豪車,他搖搖頭,“我跟你說,彭場大部分人都是暴發戶,你看他們開這個車啊,野得很,很沒技術。”他擺擺手,“這個地方很浮躁。”
劉文滔是小鎮上收入億萬的財富傳奇。在彭場,這樣的人很少拋頭露面。他是罕見的、還願意講述那段經歷的人。他說,因為在彭場,他已經很難找到能用“語言”對話的人。
劉文滔的工廠原來生產防護服,疫情初期,是政府指定的六家防護服定點生產企業之一,共向雷神山提供16萬件防護服。那個階段,光工人的月薪平均就可以達到4萬。到了4月,劉文滔的企業獲得第一、第二、第三類醫療器械的研究、生產和銷售資質。這意味著他們可以生產、銷售所有型別的醫用級別口罩。“社會是公平的,你為國家做貢獻,相應地,政府也會給你開啟另一道口子。”現在他擁有兩處廠房,30畝生產防護服,300畝生產口罩。
“財富的概念已經全變了,過去我們說勤勞致富、科技致富,現在是機會致富。”劉文滔眼皮一抬,金屬框架眼鏡下,佈滿褶子的眼睛掠過一絲得意。說完他又輕輕給茶杯吹口氣,玻璃杯內茶葉沉浮,熱氣向外飄逸,瞬間模糊了那兩張眼鏡片。
口罩的利潤比防護服更高,劉文滔開始謀求口罩的海外市場。身後紅木書架上,一顆藍色地球儀停止旋轉,南美洲的版圖正對辦公桌——那是他重點發展的市場。幾十臺機器24小時運轉,一天吐出幾百萬只口罩。投資最精準的時候,劉文滔與外甥在國內採購5000萬隻口罩,加上空運和庫存費,每隻成本近3塊錢。越過太平洋,這批口罩在舊金山賣到每隻5塊錢。
坐在那間古色古香的辦公室裡,劉文滔先是壓低聲音講述他的成功之道,停頓幾秒鐘,又不無得意說,“不然我們得怎麼賺的十幾個億?”一陣笑聲跟著升起來,“你說是不是啊?”
在他看來,這是一場財富遊戲。“上帝大抵是公平的,我懂得遊戲規則,所以賺錢是必然的。”他又大笑起來。至於那些半路進來的人,在他的眼中,既沒有能力,也沒有平臺,更沒有智慧,“就算賺錢,也不會賺很多”。
更何況,“守住財富也是需要智慧的。”
小鎮一夜暴富後,他看到很多人跑去澳門,“輸得傾家蕩產,一絲不掛,也不是一個兩個”。有人怕被追稅,成千萬的現金堆在家中。“賺到一點錢,就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也不知道自己是誰了。”他有些鄙夷。
劉文滔是恢復高考後第二年的大學生,中文系畢業,在教育系統工作,退休後又做了三年校長,2008年和外甥成立了這家公司。他說,讀書讓他改變了對財富的認知。
現在,“孩子們都不差錢”,“我每天清茶淡飯,賺了錢,但是不花,錢就沒用了。”
劉文滔所信奉的公平,實屬於另一個財富叢林。在彭場,一個長期從事醫療行業的人,剛聽到疫情訊息,就讓親戚囤了十噸熔噴布,又在口罩價格下跌前及時離場。陳波的朋友張揚,叔叔是當地最大的口罩機械廠老闆,正月初一就以七萬元低價拿到一臺舊機器,4月,在家人提示下,果斷賣掉所有機器和口罩,成功脫身,帶來近3000萬收入。
劉文滔也察覺到市場下行的訊號,“客戶都在討價還價,肯定有問題”。他時刻盯著國外疫情,“出手要快,收手也要快”。6月市場谷底來之前,他大手一揮,“趕緊讓他們都處理掉了”。
而那時,包括陳波在內,很多人還在觀望。“它在降價,你再花個200萬買機器,蠻多人這個樣子的,買濾紙囤著,口罩就斷崖式下降了”,劉文滔哈哈大笑起來,帶著點嘲諷的意味,“後悔都來不及了”。
在他看來,像陳波這樣的人,本就不該屬於這場遊戲。
南方的冬天已經到了,劉文滔坐在那間每天有人打掃的辦公室,和彭場漫天的塵土隔絕開來,醞釀著該去廣西北海過冬了。
彭場街頭。
標杆都歪了
陳波蹲在倉庫外的空地上,眼前堆滿了菸頭。兩個小時裡,他嘴裡的煙沒停下來過。下午四點,背後的倉庫傳來“哐當”的關門聲,隨即兩輛大貨車,一前一後,載著500萬口罩,慢悠悠地駛出來。
原本設想倉庫的口罩,按照當時的行情,至少能賣800萬,他能分到200多萬。他已經想好了,錢一到手,就去提車。
結果從4月中旬到6月初,市場供過於求,口罩價格持續下跌,從1塊跌到9分。資金斷裂後,陳波的工廠停工了。最後,500萬隻口罩成交價不到60萬,清完帳還虧2萬。
“去他媽的,錢沒了,錢沒了。”陳波惡狠狠掐滅猩紅的菸頭,獨自開車回家。
幾個月來的財富幻影,就像一個泡泡,被戳破了。彭場被一股絕望緊緊攥住。機械廠門口扎滿要退點焊機的人,快餐店老闆娘滿臉是淚,“3個小孩要養,不退錢,就活不下去了。”
當地一家龍頭企業找陳波處理200萬貨。陳波前腳剛踏進倉庫,身後鐵門立馬關得緊緊的,唯恐被人知曉,收貨時間也定在半夜,“訂單貨當甩貨賣,那是標杆啊,你想想,標杆都歪了。”
口罩持續降價的兩個月裡,曾有一個脫身的機會擺在陳波面前。有人出價60萬購買全套裝置,被陳波與合夥人拒絕。那段時間,他們緊盯著新聞,幾個新增病例,也會燃起一絲希望。
起初心態還有點樂觀,總等著市場觸底反彈。直到價格跌到1毛以下,他才明白,這就像一個看不到底的深淵,“總以為已經到底,沒想到8分以下還有7分。”
倉庫裡的貨拉走後,陳波找朋友借了5000塊當生活費,在家中躺了三天三夜,望著房頂的裂縫發呆。6月仙桃暴雨,水注從縫隙傾注而下,他手忙腳亂地拿垃圾桶和水桶遞接。
“就像項羽和劉邦打架一樣,大局已去,有什麼意義,還做什麼掙扎?”他淡淡地說。
對於出身小鎮的他來說,口罩曾經帶來希望——擺脫貧困、庸庸碌碌的生活,獲得財富、尊嚴還有愛。
他和那個燒烤攤邊的女孩相戀了六年,兩人從小學就認識,但女孩的媽媽一直看不上他,陳波也清楚,自己當時一窮二白,“跟個二流子一樣,連摩托車都買不起。”女孩後來跟一個在武漢有房的男人結了婚,回仙桃辦婚禮時,陳波一口氣轉了8888元禮金。他沒有參加婚禮,“她萬一婚不結了,那怎麼辦呢。”那時他在做小額貸款,手裡有點錢,“我開這個口的話,她也不一定會結這個婚”。
他一直記得,最潦倒的時候,女孩偷偷往他的衣兜裡塞錢。直到現在,還掩飾不住對她的關懷,總擔心對方遇人不淑、受欺負。他說,丟掉這輩子對自己最好的人,所以要好好努力。
現在,這些可能,隨著那些口罩一起被帶走了。“那麼多錢,300萬啊,現在拿著300萬多爽啊,說不定就能開始一番事業了。”陳波加重語氣,恨恨地說,夜晚襄河堤壩燈光飄搖,他臉上的表情晦暗不明。
下一秒,他又回到漫不經心的口氣,“喝口酒嘛,去他媽的,生活要繼續啊。”
陳波再次做回倒爺。因為北京疫情和618電商節,口罩行業又經歷了一次小陽春。到了8月,陳波進帳20萬。他跑到市區看了幾套房子,有一套還算中意,120平,正好夠首付。可回去時,他邊走邊想,房子肯定要買,但還沒到時候,“手裡正好有活錢,就搞一下,萬一一帆風順,錢就回來了。”
他又去買了五臺口罩機,想再賭一把。“我這個人是幹不死了,不要讓我有錢,我的錢要弄到一分都沒有!”
開工第一天,口罩直接跌到6分錢。試執行三天後,工廠停工了。
他直瞪瞪地望著空蕩蕩的廠房和停擺的機器,意識到自己再一次賭輸了。
彭場鎮街頭巷尾的角落,堆滿了無紡布廢料。
現在只是小陳了
戴上那張滿面春風的面具,陳波又穿梭在彭場倒賣口罩了。煙給戒掉了,這是鞭策自己站起來的方式。之前身邊的朋友總是陳總陳總的,“迷失自我了”,他笑笑,接著調侃,現在只是小陳了。
他給自己定的目標是,每天賺夠5000元,最低也要1000元——現在銀行卡上的餘額不超過2000塊,沒有收入的時候,靠十幾張信用卡和花唄維持著生活。
行情已經大不如前。11月的一天,在仙桃的一家餐館,陳波和同行吃飯。
——你今天收多少價?
——你收多少?
——5分4。
對面的男人聽罷,伸出三根手指頭,嘴裡叼著煙哼唧道:我能收5分3。陳波微微一愣,眼神掠過一絲慌亂,他又少賺了。
一家口罩工廠,裡面做口罩分裝的幾乎全是當地年齡大的婦女。
還願意像陳波一樣,從頭開始的人,在彭場並不多。陳波說,口罩害了很多人,“把人搞飄然了。
燈泡廠每月領3000塊工資的死黨,到口罩廠打工後月薪2萬,揣著幾萬存款到義烏尋找商機,虧了錢,又不想再去打工;防護服貼條工半年攢了20萬,以前只想在鎮上買套房,現在有了高的追求,想去仙桃城區定居,錢又不夠;賣龍蝦的朋友做口罩賺了100萬,買了輛寶馬5系,行情不好,又不願意回去搞水產,“一天幾百塊,覺得沒什麼意思”,結果積蓄很快用完,車也養不起了,要陳波幫忙轉賣。
說起彭場的變化和身邊人的經歷,他會感嘆人性和慾望黑洞,冷靜得像個局外人,儘管很多變化在他身上也發生了。最直觀的是對金錢的態度:他要離開經營3年的水產,一般的收入已經無法刺激到他。
現在,他在籌劃借錢買輛二手寶馬車。他想透過這種方式,向別人宣告自己賺錢了。
他沒有告訴家人自己在做什麼。父親一輩子沒出過仙桃,說了也不知道,除了他,家裡只剩下86歲的奶奶,還有一個沒有結婚的叔叔。
從小到大,他家的條件都是親戚裡邊最差的。因為父親賭博,父子倆基本不說話,陳波偶爾買了菸酒,也不跟他說,直接放家裡。他定期給奶奶零花錢,奶奶沒地方花,攢下來,又塞給他。媽媽每年打工回來也閒不住,出去給人拔草,一天賺幾十塊,天天吃蘿蔔青菜。陳波說,給你五百塊去打個牌,媽媽也不要。
在這場財富遊戲中,他還保留著一些珍貴的東西。比如對家人的心疼,以及對陌生人的善意。前段時間,一個小作坊老闆娘,不捨得花錢請搬運工,一個人車上車下忙活,陳波看不過去,跳上貨廂幫她碼了360箱的貨。
在人之上要把人當人,在人之下要把自己當人。陳波說。
11月中旬,被財富滋養的彭場正在進行改造。人行通道鋪上石板磚,臨街建築統一塗黃底紅邊框顏料,一律掛上檀木底色的金字招牌。熱鬧之下的角落裡,一個村莊十幾個口罩作坊的老闆娘,虧了不少錢,全跑出去打工了。
陳波還是開著那輛黑色本田,和周圍的寶馬、賓士、路虎,以及各類規格的貨櫃車一樣,被卡在擁擠的彭場大道。最近,他參加了一個飯局。當地一家口罩廠老闆喝得醉醺醺的,在他旁邊感嘆:生意不行,兩個月才賺一億,然後展示出他的銀行卡餘額,陳波瞟了一眼:一大串數字,太長了——他數不清,也不好意思數。
陳波又不甘心了,難道只有自己沒賺到錢?他只能期望,口罩的價格還會漲回來,“不是有句話叫萬丈深淵都有底”。這個時候,說起錯失的那幾百萬,他信心滿滿,“說不定哪天買彩票又賺回來了,不是有句話嗎,你所有失去的東西,都會以另一種方式回到你身邊。”
電話鈴聲響了,陳波迅速接起來。
“哈嘍兄弟,今天要開始嗎?”
“明天400萬貨能搞到嗎?”客戶說。
“沒問題,4000萬都沒問題,只要拿著錢過來,什麼都沒問題。”
結束通話電話,車裡空氣瞬間冷卻,“空頭單,人沒過來,錢沒過來,什麼都不算。”口罩行情低迷,很多工廠摁下暫停鍵。陳波已經連續3天沒有生意。冬日的陽光裡,一頭黑髮中幾根白髮閃閃跳動,空氣中浮動著細微的灰塵顆粒,陳波的眼底閃過一絲疲憊。
(除陳波外,文中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