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不能歇,生活上的事該安排也得安排。進入冬季以後,寒意漸濃,我的衣衫就顯得有些單薄。僅有的一件衛生衣難以保暖,穿棉衣又為時過早。吳懷德衣服比我齊全,除了毛線衣,還有一件毛線背心。我就跟他商量,能不能把毛線背心借給我穿。吳懷德聞言,立刻答應,把毛線背心遞到我手上,說:“沒問題,你穿吧。”我從來沒有穿過毛線衣服,毛線背心一上身,感到特別暖和。《詩經》裡有詩句雲:“豈曰無衣?與子同袍。”“豈曰無衣?與子同澤(通襗)。”“豈曰無衣?,與子同裳。”那是寫戰士熱情互助的戰友之情的詩句。我和懷德奮鬥在基層,不亞於戰士奮戰在戰場。有毛線背心同穿,豈不正與此詩句之意相符!遺憾的是,沒穿幾天,一天晚間給夜校上課時,身上燥熱起來,就把毛線背心脫下放在床上,卻未閉好房門。等下課後學員散盡,我和吳懷德也進房休息時,發現毛線背心已不翼而飛,哪裡都尋不見了。氣憤煩惱之後,向懷德連連道歉,答應以後賠他一件。懷德比我冷靜,說:“丟了就丟了吧,什麼賠不賠的,反正是件舊的,值不了多少錢。”他是在寬慰我。而我覺得把他的毛線背心丟了,不賠實在不好意思。他又說:“這事也不好追查,嚷嚷出去,會影響群眾關係。自認倒黴罷。”這話真有些大局觀,看得高遠。我只好消氣而且服氣。
天冷後我那又薄又硬的被子也有些難以禦寒了。第一個冬天睡了韓普先老師的床鋪,那土布被褥溫暖無比。現在是第二個冬天,有新棉衣覆蓋,倒也過得去。要想保暖還有一個辦法:做一頂新帳子,替換破舊不堪、走風漏氣的舊帳子。睡覺時放下帳子,也可抵擋不少寒氣。買帳子布不用進城,在村裡就可買到。
高淳圩區的農民,保留著自古以來農業文明中男耕女織的習俗。男子乾田裡的所有農活,從耕種到收割,包括耘鋤、車水、治蟲、追肥、罱泥、漚肥、脫粒、歸倉、運輸、堆草,等等。這裡人多田少,用牛耕田的是少數,多數是靠一張大釘耙,最長的釘齒長可一尺。用釘耙翻土,可算是最重的農活。婦女在家操持一切家務,燒茶煮飯,縫洗衣衫,侍奉老人,撫育兒女,飼養雞鴨,餵養肥豬,也是忙碌得很。稍有閒暇,便捻線紡紗。攢足紗線數量,就上機織布。能織經緯密的土布,也能織經緯稀疏的紗布。心靈手巧的婦女更能織有條紋的或方格的布。土布染色可做衣服,紗布可做帳子。帳子不僅夏天防蚊蟲,平常也可防蛇鼠蜈蚣、蜘蛛蜥蜴等毒蟲,冬天更可防寒。
各家各戶種的作物也是根據生活所需,多種多樣,稻、麥、棉花、油菜、黃豆、蠶豆、芝麻、各種蔬菜,不一而足。完全是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種棉花、紡紗織布這兩件事,在這裡的農戶中地位十分重要。這裡有一句大家熟知的民諺:“女人三件寶,女婿、棉花、雞。”那時夜晚走在村中,繁星滿天,周遭一片寧靜,能不時聽到農戶中傳出織布的機杼聲。猶如身處桃花源中,頓發思古之幽情。現在再去高淳,時光已流逝67年,那裡工業化、現代化的程度領先全國。此情此景只能是留存在我記憶中的歷史印象了。
我打聽到有一家婦女織的布最好,便去這家商談買紗布做帳子的事。這家人家祖孫三代,六、七口人。織布的是兒媳婦,三十上下,一看就是個聰明能幹的婦女。見我要買紗布做帳子非常高興地接談起來。土布布幅不寬,做一頂帳子要好幾丈布。問她多少錢一尺,她的回答卻令我很是詫異。她說,她的布按斤論價,不管尺寸長短。我在布店當過學徒,也在許多地方見過買布賣布,第一次聽說論重量賣布,而不是論尺寸長短賣布。問她多少錢一斤,她說了個價。我明白了,她是在每斤棉花的價錢上,加上她紡紗織布的勞動報酬,算出的價格。不管用多少布,做成帳子後稱一稱重量,再加上縫製帳子的工錢,保準獲得相應的利潤。若是論尺寸賣,因為紡出的紗線會有粗有細,織的時候會有疏有密,一斤棉花織成的布就可能有長有短,存在不確定性,論尺寸長度買賣就不盡合理。所以,按重量計價的辦法,在自然經濟手工生產的狀態下,有其合理性。也是她們在世世代代實踐中經過檢驗總結出的方法。這頂帳子連工帶料付費七、八元(當時是七、八萬元),張掛起來後,果然抵禦了不少寒氣。
我和吳懷德都沒有棉鞋,白天走來走去不覺得太冷,晚上坐下來看書或是寫些什麼,雙腳就冷得受不了。老鄉建議我們買“草窩子”穿。“草窩子”是用蘆草和稻草混合編織的保暖鞋,鞋底雙層,很厚。鞋幫又深又寬,還夾編了些蘆花,茸茸的,看上去就暖和。於是我們一人買了一雙。既是草鞋當然很紮腳,穿上襪子再穿要好一些,又捨不得襪子被扎破。我就把布鞋塞進去,腳只與布鞋接觸,一點不挨扎。新草鞋,乾燥,穿進去特別暖和,腳底下像蹬著一隻腳爐。不穿襪子也照樣熱熱乎乎。老鄉告訴我們,草窩子鞋底不能弄溼。一旦弄溼,就再也幹不了,也就不再保暖。我們便只在晚間穿它,不用它走路。從此,一冬天晚上雙腳沒再受凍。第二個冬天,我們都穿了棉鞋,仍常常想起草窩子的暖和。
轉眼間學校已放寒假,隔壁小學的趙順華回鎮江過年,我們忙得竟然不知道。等探問時,已經走了。我本來想請她替我我買一雙皮鞋,這下只好另請別人。打聽到滄溪區的徐國賢還未走,趕快跟她聯絡。在她即將啟程前,趕到高淳給她十五元,請她代買一雙皮鞋。告訴她尺碼,樣式請她作主。徐國賢聰明、時尚,眼光不會錯的。十五元是我的全部積蓄,傾囊代購,也是一時衝動,想穿上皮鞋時髦一下,開開洋葷。等到寒假結束,徐國賢返回的日子,我專程去縣城迎候。徐國賢如期到達,交給我一個用線繩捆紮好的大皮鞋盒子,說:“呶,這是代你買的皮鞋。”我接過後連連道謝。徐說:“不用謝了。這雙皮鞋我跑了好幾家才選定的,我看挺好。就是貴了點,十七塊多,不夠的我墊上了。”我聽了心中一驚,怎麼?十五元都不夠,要十七塊多?心中這麼想,嘴上卻不能這麼說。幸虧身上還有幾塊錢,趕快取出如數償還。嘴上還不住地說:“好,好,好,謝謝,謝謝。”託人辦事,不管結果如何,禮謝總是應該的。
別過徐國賢,到空處開啟盒子察看,原來是一雙棕色高腰硬頭皮鞋,做工很精緻,鞋頭與鞋幫連線處還加縫了一道鏤空花紋的飾帶,很有些華貴的氣派。這跟我預想的有些不一樣。我原來只想買一雙普通的皮鞋,黃的、黑的都無所謂。誰知道這時尚的徐國賢,竟給我買來了這樣高階的皮鞋!回到文化站,穿上後蹬了幾下,挺了挺腰,覺得高了許多,人也更有精神。讓吳懷德評論評論,吳懷德上下左右看了看,說:“唔,有點像美國大兵。”說完又走過來,踩了踩鞋頭,鞋頭紋絲不動,安然無恙。那鞋頭鑲有鋼片,不會輕易走樣。後來知道,鞋後跟也鑲有鋼片。前後都有鋼片,就保證這皮鞋穿多久也不會變形。
皮鞋雖好,穿它的時候並不多。因為下鄉走路,還是布鞋或膠底鞋輕便。再說,身上穿的衣服還是普通衣服,跟華貴的皮鞋不配套,穿上這皮鞋反而顯得怪異,扎眼。真是既花錢又費事,幹了件始料未及的蠢事。後來回高郵看望母親,將呢子大衣和這高階皮鞋一起帶去,送給弟弟訓強穿了。
皮鞋沒有買回來的時候,春節已經來臨。時序到了1952年,農曆是壬辰年。我和吳懷德都想回到母親身邊過春節,但是沒有了寒假,就沒有了充裕的時間。春節期間幹部也放假,可是短短几天,來回路上就得三、四天,話沒說完就要回來了。最重要的是我們要在春節期間舉辦全區農村業餘劇團會演,想回去也只能在會演以後請假。此時會演時間、參演劇團、演出劇目均已確定。正月初五以後,十五元宵之前,是一個空檔,初八到初十三天,舉行會演正當其時。九個鄉,十個劇團(太安鄉兩個),根據劇目演出時間長短,演出次序和日期也已排定,到時執行便是。所以春節那幾天,我們過得少有的輕鬆愉快。在食堂吃飯的人不多,剛夠一桌。炊事員邢東業是本村人,誤不了給大家做飯。而且,中午不給大家吃一人一份的大鍋飯,而是像會餐那樣,做出四大碗菜,兩葷兩素。連吃三天,好開心喲!這是吃的食堂結餘,被我們留在崗位的人享用了,可謂有失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