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宏烈,上世紀四十年代初出生在天門竟陵雁叫關。一九六一年在天門中學高中畢業,被學校保送到"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繼續深造,畢業後,分配在現中國船舶重工集團七0七研究所從事科研工作,是該所科技人員、高階工程師,也是光榮的退休軍人。現在定居江西九江,常在廣東東莞避寒過冬天,過著候鳥式的生活,時刻都在想念美麗的故鄉。
【故鄉記憶】我家住在雁叫關天門,我的故鄉,位於富饒的江漢平原上,星天河流過的地方。
我的童年和少年都在這裡度過,曾經的一個縣已入流更市,繁榮和昌茂抹去了往日的簡單與清貧,只有兒時心中的那座縣城是未能抹去的記憶。
曾經的縣城分為城內、城外,城內是機關衙門,城外是商鋪市井。城內是四周城牆圍起的高臺,北城牆比較完整,因臨湖涉水很少有人趣臨。我見到過南城牆的一段殘垣,裸露的碩大城磚雖然已是灰頭土臉,但也不失生存的頑強,磚隙間長著稀疏纖瘦的荒草和野蒿,隨風搖晃,似對己經頹敗殘喘的古牆還有絲絲不捨的眷戀。
圍繞古城四周的群湖按方位分別命名為東湖、南湖、西湖和北湖,四湖中南湖最小,只是一群荷塘蓮池。其他三湖除了同樣擁有眾多的荷塘蓮池外,還有率湖冠名的大水,那時縣城範圍的面積大多是水面(湖泊和河流)。位於千湖之省、坐懷江漢平原的天門,大小湖泊星羅棋佈,眾多河汊縱橫交錯,漾溢著江南水鄉令人陶醉的風情流韻。荻花飛,柳絮翩,湖煙碧水浩連天,蘆林漁歌起,鳥唱白雲邊。平搖槳,豎揚帆,高亢號子漫淺灘,江漢憶雲夢,夢卷楚天蘭。蓮舉紅,荷搖青,家家簷梁燕子聲,小橋泊風景,小河撫流琴。
縣城南面一條小河,官名天門河,天門人改叫它縣河。河的南面是煙雲浩渺,廣袤無垠的江漢平原,河的北面是東西走向的十里堤街,那街分段叫做東門、南門、西門,城外北面的村鎮獲叫北門。各門都含一廟,分別叫做東關廟、南關廟、西關廟和北關廟。關廟是什麼廟?大概是武神關老爺侍奉的地方。關老爺後來離廟出走了,廟名的後面就添了"小學"二字,廟堂就變成了教書育人的學堂。湖也好,門也好,廟也好,都以東南西北四個方位冠名,體現了對天圓地方文化的講究,四湖環城,固若金湯;四門通衢,八面威風。
城外河岸堤街上有四處關名:慶雲關、鴻漸關、義水關和雁叫關。這些關名常會令人想起那種“一夫當關萬夫英開"的描述,可又從未見過雄關兵哨的蹤影,甚至也從未聽人提及。也許那關本不在街上,而是藉河岸渡口為關設卡,以擔通關驗牒的功能。不知曾經的天門河上和岸邊的渡口是否也使人生出過這神鄉關野渡的感概: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時光流逝,關的功能消失,留下的關名就成了附近街口或巷路的地名。鴻漸關是曾經最繁華的地方,商賈雲集,生意興隆,這關名與天門人引以為豪的茶聖陸羽有關。史載,陸羽原是一流浪孤兒,被西寺和尚收養,筮卜占卦為其取名,得漸卦,辭曰:鴻漸於陸,其羽可為儀。由此,取名陸羽,字鴻漸。也許,鴻慚關的興旺就是受了陸羽的蔭佑。按照民間傳說,雁叫關之名也與陸羽有關。
曾經的天門縣城是個沒有夜晚照明的城市,夜幕降臨,白日裡的張揚就像閉上了眼睛,眼瞼下的光亮就是一座座屋圍包裹下的一盞一盞油燈,昏暗的光線雖不能照亮眼下生活的光景,卻照亮過許多讀書人心中渴望的前程。
天門人也有夏夜戶外納涼的習慣,或一張竹榻,或一條長凳,就曾經打發兒時一亱的夢境。勞累一天的人們,吃過亱飯,洗完盆澡,左鄰右舍聚在一起,搖動蒲扇,沐浴星光,拉扯家長裡短,漫話海闊天空。大人們講述的許多故事成為童年時光美好的記憶。
天上的神仙,地下的鬼魅,人間的眾生,都在故事裡聚會,稀奇古怪的內容,跌宕起伏的情節,就像夜風襲戶,吹開兒時無力遮擋的心扉。陸羽和雁叫關的故事就是兒時夏夜裡的一篇記憶。
傳說,西湖邊曾有一陸姓老人,以漁為生,一天,船行湖中,見岸邊蘆蕩裡群雁起伏,叫聲陣陣,老人甚是好奇,船靠岸邊,撥開蘆叢,只見群雁正在圍哺一棄嬰。驚駭的老人急忙抱起小孩,下船回家,見襁褓上粘滿雁羽就為其取名陸羽。
從那日起,西湖半夜裡就會響起群雁不息的叫聲,人們說,那是雁們牽掛那個小孩發出的不安叫鳴,因為受這種叫聲的感染才有了後來西門雁叫關的命名。
陸羽稍大,老人送他去火門山(大概是現在的天門山)拜師學藝,每天清晨,陸羽跨一竹竿飄然而去,傍晚,又騎著那根竹竿飄然而回。陸羽的神奇,竹竿的神奇,伴隨兒時朦朧的好奇。
西湖、西門、雁叫關、古雁橋是相依相近的幾處位置,雖然都失去了原始的故態,但可想象出它們舊時令人神往的情景。
雁叫西湖湖漸翠,
西門半掩待春田;
黃花泛野村煙醉,
古雁橋頭望遠飛。
雁叫關巷口起於西門街的一處叉口,西關小學就在它的附近,後來的白酒廠就在巷口的西南。由巷口往北而下約二百米的古雁橋,是雁叫關巷的終點。因為西門街曾改為和平街,雁叫關也隨之改名和平巷。但後來還是改回雁叫關,大概這名字太讓人留念。
那時的雁叫關是條土路,只有像西門這樣的正街或是行人較多的巷子才是石板路,由於歷史久遠,許多石板也有些殘缺不全,只有下雨天才能顯示石板路比土路優越。
不過,那時縣城的細雨濛濛也會生出令人難忘的風情。輕盈的簷珠一聲滴答,沉重的木屐一聲踢踏,相互酬唱,就像鄰里相見的一問一答;熙熙攘攘的行人,有撐著油布土傘,有打著油紙洋傘,還有穿著蓑衣、戴著斗笠、踏著草鞋。不同的雨具是不同的待遇,也區分不同的人屬。晴天有晴天的生活,雨天有雨天的事做。晴天時的亢奮和么喝被柔弱的細雨澆寂了許多,站在屋簷下,流盼眼前的過往,是別樣的人情和世俗。
石街細水木屐滑,
洋傘春溼潤紙花。
鳥冷簷憐清淚下,
一挑小菜賣誰家。
早期的雁叫關十分蒼涼,冷清的土路兩側疏落著幾棟房子,大部分地段是長著野草的荒地。
雁叫關是南北走向,東側房子的後面望著南湖,西側房子的後面是一大片荷塘藕池,人們把它們都歸屬於西湖,有時乾脆稱為西湖。
地方諺語說東湖的鯽魚西湖的藕,南門的包子北門的酒。因為我家後門臨西湖之濱,對西湖的熟悉就如家珍。
冬天,水車把湖水車幹準備挖藕,湖上各種水鳥盤旋,爭相捕食殘水坑中的肥魚嫩蝦,我們也曾用竹籃或筲箕撈到很多魚,吃不完還拿到街上去賣。
從西湖汙泥中挖出的蓮藕又粗又長,洗去汙泥的蓮藕又肥又白又嫩,是家家過年熬龍骨湯必須的原料。
夏秋,一個大洗澡盆放入湖中,光著身子扶著盆沿劃到湖的深處採摘蓮蓬和菱角。
無論外面烈日怎樣的烘烤,藏在綠荷籠罩的凜冽清爽的湖水中,享受一種超凡脫俗的感覺。
一傘一傘如蓋的緣荷,一朵一朵白色的紅菱小花,一片一片的青翠浮萍,散發出淡淡幽香,令人生出一種忘我的陶醉。
寂靜了一個冬天的西湖,春來漸起生機。吵鬧的湖鴨,低飛的湖燕,都開始忙作。嫩荷像簪箭從湖面上竄出。有人說湖邊夜靜時能聽到它們生長的聲音,也有人說那聲音是狐仙們在洞穴中的山盟海誓。
湖坡和湖邊土臺上確有許多洞穴,白天在湖邊玩耍會好奇地偷暼一眼,但決不敢靠近,晚上從來沒有去過湖邊。
我家的房子座落在路西側的上段,上邊是敖家,下邊是朱家,朱家以下至古雁橋都是空地。我家和敖家之間隔著一條小巷,巷口上方橫架一條額石,刻著"倪家巷"三個字,可見我家的房子是後建於敖家。
小巷其實是一條便道,是雁叫關路通向屋後西湖的小路。只有正午的陽光能夠照進小巷,它是附近的人們乘涼的地方,也是有些小孩讀書的地方,當然,也是我們一些男孩子經常玩耍的地方。
在小巷仰頭可以看見敖家房子的高牆上開著窗戶,可以判定那是雁叫關唯一一座有樓的房子,房子的規模、大小和質量在雁叫關都是無可比擬的。
雁叫關所有的房子的前門都是臨路而開,只有敖家的前門是離路朝南而開,一次偶然,我看見那前門內是一個不大的花園,園門的牆根長著一棵雅淡如名的美人蕉,幾片含露溢翠的大葉似怕生、害羞的閨弱蜷縮在陰涼的牆角。
兒時對敖家人有一種莫名的感覺,似乎從沒見過敖家的大人與周圍的鄰居交往,也從沒見過敖家的小孩出門與我們玩過。後來,聽說敖家的祖上曾經官至晚清的翰林,往日祖宗的榮耀到了變化的時代,可能就成了子孫們的垢病。
敖家人行事低調為人慬慎,或是一種智慧,或是一種無奈。
雁叫關路東側的房子和住戶,在兒時的記憶中不是很清晰,對著敖家有兩棟東西向窄長的房子隨地勢而建,一高一低的靠在一起。
一次經過那高處房子門前的時候,見一老者正朝那門前走去,同伴悄聲地告訴我:"這是以前的縣長。"因為好奇,我直盯盯地多看了他幾眼:瘦高的個子略顯痀痿,頜下飄散稀疏花白的鬚髯,不算蒼白的面色坦露著幾條額紋,不緊不慢拾階而上的步子似乎也還平穩。
就此一次看見,以後就再也沒有見過此人,他進去過的那棟房子好像以後一直作為公房使用,記得曾做過雁叫關幼兒園。緊挨著它下方的房子結構上分為院子和住房各半,住房在院子的上方,一前一後兩套,每套含一廳帶兩間房。後面那套裡曾經住過的是誰沒有了印象,前面那套住家裡有個男孩雖比我稍小,但也是在一起的玩伴,他有兩個姐姐,大姐是雁叫關最早的大學生。
再往下正對著我家的是一片空地,直到我離開天門時它還空著。空地往下是一大一小的兩套房子,小的比大的縮排去了半截,正對著朱家。據說它們都是曾經祠堂的房產。祠堂往下好像還有兩、三戶人家,記得其中一家有兩個男孩,老大與我年齡相近,是就讀於西關廟小學的同學,也是一起常玩的同伴,不知什麼原因他很早就輟了學,我的西關廟小學學歷中,就少了一個十分喜歡的玩伴。
在上西關廟小學之前,因隨謀生的父母常在外地漂泊,生活在雁叫關的時間都是一些片段,對應的記憶都是一些失去了時序的碎片。不管是不是雁叫關的記憶,都因為是童年的記憶,總有些童年可愛的氣息,儘管己有些模糊,也依稀如同昨日。
我出生的那年隨父母在截河,大概是在截河街上租一門面做賣布的生意。那年發生了火燒截河事件,據說有人逃進了截河街,追搜的部隊把街團團圍住,搜查半夜,沒有結果,於是長官的怒火就點燃了截河。
大火中母親把我放到堤坡上後,慌忙回家搶救東西和救火,一切結束後急忙跑到堤坡,找到放我的地方時,見我安然無恙的憨睡著。
在那樣一個戰亂時代的亱裡,一個火光沖天的小鎮,荷槍實彈計程車兵,寒光閃閃的刺刀,在小街上橫衝直撞,一個襁褓中的小孩,安安靜靜的躺在堤坡上。大概是被嘈雜的聲音吵醒,睜開眼睛看見火光中許多綁腿和一些馬腿從面前沖沖晃過,也許是還沒有發育好的大腦對身體外發生的一切都沒有條件反射,很快又合上了眼睛。
後來在一次母親給別人講起火燒截河事件時,記憶中的那段短片就突然顯現出來,成了人生記憶的起點。
正式上小學之前,我有過兩次上私塾的經歷,第一個私塾是在西門上街靠河邊的一個很大很深的房子裡,第二個私塾是在外地的農村段場。兩次私塾都沒有記住:先生是誰,學伴有誰,學了些什麼,學了多少時間。雖然私塾的記憶是一片空白,所幸第一個先生給我取的學名沒有忘記,沿用至今,受用一生。
因父母在農村,回到城關上學時已經幾歲,同屋一戶人家的男孩比我小一歲已讀二下年級。我上小學就隨他也報讀二下,後來因為跳了一級,正好與學期制改學年制同步。
自上了天門中學,從雁叫關到中學的路就成了人生中走得最多的一條路。
當地為緩解這條路雨天的泥濘,就在它的上面鋪了一層白酒廠的廢棄物煤渣。
雁叫關家家用水都從河裡挑來,我家挑水有時是父親,有時是我。大桶一擔水光腳經煤渣路回家,一般無不適的感覺。
後來,天門中學修了兩個水泥籃球場,打球的人多了許多。一天下午,做完作業,顧不得還是烈日當空,就急不可耐地上了場,嫌腳下的布鞋有礙施展,索性光腳。一場球后回家又挑了一缸水,覺得腳下有些不適,坐下一看,嚇了一跳!腳板的那層厚皮被籃球場滾滾的水泥板揭掉了,母親見狀,問我疼不疼?我說不疼。母親搖著頭說:"真是個畜物"。這是母親對我兒時耐受疼痛的嘉許。兒時耐受的表現如今想起來都覺得有些殘酷和無奈。
一次,已在沒場做生意的母親回城來接我,出北門是一片大湖,在兩家房子的後門上船,一條小船載著我們盪盪悠悠地劃過那片水域,清澈的湖水能看見湖底的水草和游魚。上岸後,母親揹著已睡著的我,大概走了很長的一段路,才到達一個只有幾戶人家的小村莊。醒來時己是黃昏,發現睡在一個比我稍高的農家藏糧的木櫃上,它就是以後我在段場夜寢的床榻。和它垂直的是一張大床,它的另一端是一個灶臺,這就是一間小屋裡的全部擺設。
農村的老鼠特別多,亱深人靜時就成了老鼠的天下,整夜都有老鼠在床上奔跑或打架。有的老鼠在床上鬼鬼祟祟地爬行,就像有隻黑手向我偷偷摸來,十分害怕。幸好那時人小懶覺多,沒因老鼠的驚擾產生失眠,但也會偶爾因老鼠的搗亂而發生意外。
一次,母親早起做飯,就發現我裹著被子睡在地上,幸而身上的部件都完好無損。那次赴段場的任務,是照顧還在襁褓中的弟弟。
每天清晨吃過早飯,父母就挑起一擔布匹去趕段場的集市。行前,把一搖窩放在村裡的禾場,把包裹好的弟弟放在搖窩中睡覺,搖窩邊放一把竹椅作為我值守的崗位。
弟弟哭了,我就扶著搖窩不停的搖呀搖,等他哭累了再睡著我就住手,我累了就在椅子上瞌睡,直到黃昏父母散集回來。
那年冬天,天寒地凍,因為每天坐在椅子上不動,兩腳後跟生了凍瘡,後來發展成潰爛。晚上,母親用熱水給我泡腳,然後處理潰爛的傷口:先撕掉舊的膏藥,取出傷口中放的舊藥捻,傷口周圍清洗乾淨,然後在傷口中放進新的藥捻,撒進一些藥粉,最後用新的膏藥把傷口貼上。
撕舊膏藥是最為疼痛的一步,幸好母親已很熟練,等我疼痛一聲"哎呦"還未叫完,眼淚還未流出,動作已經結束。
到春暖花開時,凍瘡消失,但每年冬天都會重複,直到中學畢業去了東北就再也沒有發生。
每天天門中學下晚自習回家後,總喜歡在油燈下讀點閒書。一次,正讀得投入,忽聽到睡覺的弟弟發出長長的一哼聲,我揭開蚊帳,只見弟弟光著的身上歇著一大片蚊子,鳴的一聲倉惶逃竄,一些慌不擇路的傢伙紛紛撞到我的臉上,恐怖的場景讓我久久不能平靜,原來我和弟弟每天亱裡就可以躺在破蚊帳裡,任由這些小蟲肆無忌憚地血飲。何止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簡直是"蟲為飛機,我為汽油。"
兒時常跟著祖父母生活,三個人就如今所說的留守老人和兒童。
我家房子右邊臨路的一間是我們最常的居處。平常的雁叫關,偶爾也會發生令人恐怖的事。
一天深夜,正熟睡的我被外面"啊一"的一聲女子的尖叫驚醒,那叫聲又好像被人突然捂住,戛然而止,接著聽到似如摔碎瓦盆的一聲悶響。我十分驚訝,但祖父母竟然一聲未吭,一動不動地繼續睡著。神秘的一聲尖叫並沒有影響雁叫關的正常。第二天,沒有見到發生事件的任何痕跡,街面上也沒有任何議論。
在那個混亂動盪的年代,充耳不聞、視而不見的淡定,也許是明哲保身的真諦。
天門自古不是兵家必爭的戰略要地,自然就不是激烈的戰場,雁叫關當然也不是擦槍走火的地方,卻發生過一次激烈的槍戰。
記得那次我家幾個人正在門外路邊乘涼,忽然槍聲大作,子彈飛過的呼嘯聲和掉落屋頂砸擊瓦片的乒乓聲響成一片。
突然降臨的亱戰瞬間令人驚悚地不知所措,打仗了!眾人急忙跑回家,關上大門,才慢慢緩過神來。
那一亱大人們是如何度過我全然不知,不知死活的年齡在槍聲彈雨中,一如往常沉睡直到天亮。醒來時世界已經寂靜,大人們也許一亱輾轉無眠才剛剛睡去。我開啟大門跑到對面的空地荒草中行了一次戰後的方便,輕鬆的提起褲子回家,剛走到路邊,見一個從古雁橋方向走來的軍人,魁梧的身材,灰色的軍帽,灰色的軍裝,灰色的綁腿,斜揹一木盒槍匣,手提一把盒子槍,和氣地對我說:"小孩,快回家,不要在外面玩。"兒時見到的那個軍人形象至今清晰深刻未忘。
荒涼冷清的雁叫關不是謀生的地方,因為房租低廉,進出雁叫關的人無非都是為了找個棲所。升斗小民的遷徙,只要沒有"徙宅忘妻",就不會引人關注。然而,也有住入雁叫關的人進入了我的童年記憶。
在那翻天覆地的年代,不知哪天,雁叫關住進了一位女子,大概三十歲不到,帶著一個比我大一些的男孩,開始住在敖家。
那人雖長相端莊,穿的也樸素簡單,可每天都是一臉的惶恐,見人就低頭沖沖而過。大人們議論說,每天晚上她都要去街道政府那裡報到,接受問詢和交待問題。
據說,她的丈夫去了臺灣,是國民黨空軍飛行員。新舊政權交替之時,整飭清理舊時的遺留是新主必做的功課。
也許舊時代給她的一切都已蕩然無存,只有那個兒子才是她最後的一根稻草,或許是為了給兒子找一個脫胎換骨的出身,她突然改嫁從了新夫。
那是一個窮得一無所有的男子,以前在雁叫關也沒有見過,年齡看似比她大了許多,好像是靠出苦力維持生存,女子看中的大概就是他那個有價值的“窮"字。
果然,為了身份的改變,她再也不用光顧街道政府了,一心一意地同他過起了窮日子。
後來,他們住進了我家後屋的一間房子。幾年時間,他們家就新添了三個小孩,生活就過得更加拮据了。不幸的是,作為家中支柱的男人也過早的去世了。所幸的是,她的那個前夫的兒子已有了工作,政府也給她找點事做,應付那時普遍低下的生活水平也還勉強。
在雁叫關那樣一個平常的地方,在住著不多的平常人中,她是稍有些不平常的人。
後來她離開了雁叫關,住到別的地方去了。但在我離開天門後一次回家探親時,在雁叫關還看見過她一次,她和我母親一樣已是老年人,還拉著一輛箱式板車,在做街道安排的收垃圾。
我家是雁叫關的老住戶,房子是曾祖父所建,他大概同大多數中國人的心態一樣,企盼兒孫滿堂,所蓋房子的規模也是為了這個目的。
房子蓋得很長,有前、中、後三廳,有前後兩廚房和兩個天井,十個房間。也許因為實力不濟,建得十分簡陋,特別是外牆和內隔牆都是用薄片單磚立砌的掛牆。兒時常擔心那牆會被人不小心撞塌。
他雖很長壽,卻只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就是我的祖父,小兒子我們都沒有見過,據說他捲走了曾祖父的所有積蓄去武漢買官做,一去就杳無音訊,有人猜是中途被人刼財殺害了。我祖父三個兒子,加上他留下的一個年幼的兒子,就成了曾祖父的希望和我們仰仗的父輩。
從我記事起,我們家的房子除祖父母和有時我的父母居住外,其他人都住在別處。
老房子最後因破舊不堪拆了改建,但還住在雁叫關的倪家人已很少了。
曾經荒僻的雁叫關,如今已擠滿了大小各種房子,已是一個人多熱鬧的地方,大多是些不曾認識的人,它己是一個記憶中回不去的地方。
往事如煙,唯留鄉愁。
曾經在外時常想起天門,想念雁叫關,總是忘不了母親冬天坐在老屋門簷下曬太陽的情景。
如今交通發達便捷,無論你在國內還是國外,無論你在天涯還是海角,無論多麼山重水複,故鄉都不遙遠,所以如今的人們己沒有往日那樣的鄉愁。
今天的存在,明天的未來,昨日的去遠,都沒有鄉愁的掛牽。
二0二0年十月於東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