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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 芳

頭扎麻花辮,身穿白底碎花襯衫,毛藍色褲子早已洗得掉色,腳上的手工布鞋灰頭土臉。這是芳芳最初給我的印象。在那個城裡女孩以牛仔褲加運動鞋為標配的年代。芳芳的穿著,讓人不由得想到一個字——土,土得掉渣的土。

芳芳的出現,在我們廠的青工中迅速掀起了一股小風浪。這女孩,一定是從遠鄉來的吧,不然怎麼會穿成這樣?

其實,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芳芳模樣長得蠻好看,白淨秀氣的鵝蛋臉上,一雙漂亮的丹鳳眼,再配上兩道彎彎的柳葉眉,這樣卓爾不凡的長相,能說她不漂亮嗎?芳芳不光長相好看,還愛笑,她笑的時候,露出一口整齊而又潔白的牙齒,很是耐看。

跟她的長相比,穿著土氣又算得了什麼?

那時候,廠裡有職工食堂,平時的飯菜還說得過去。一到週末,值班的大師傅就湊合,不光飯菜的品種簡單,味道更是寡淡得不敢恭維。大師傅公然敷衍我們,我們也不是吃素的。為了表達不滿,我們幾個週末便湊份子上街下館子,讓大師傅做好的飯剩在鍋裡。如是幾次,大師傅也樂得清閒,週末到食堂露個臉,轉一圈,優哉遊哉騎單車回家伺候老婆孩子去了。我們的無聲對抗,反倒給了他偷懶的理由。

我們幾個畢竟上班時間短,工資都不高。連續幾周下來,便覺腰包羞澀。再到週末,芳芳跟我們提議,不如搭夥自己做飯吃。可是,我們在家裡過慣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便當日子,別說做飯了,連菜都沒洗過。芳芳說,我知道你們不會做飯,可是我會呀!

芳芳的宿舍裡,鍋碗瓢盆、杯盤碗筷一應俱全,這些廚房家當,都是她從家裡帶來的,不過連包裝都沒開封。

那天一大早,我們幾個結伴去了趟菜市場,菜肉米麵拎回來幾大袋。看著這些食材,我們一個個只能想象它們變成美食的樣子。芳芳說,剩下的活交給我,你們該幹嘛幹嘛去。芳芳挽起袖子,戴上圍裙,奏響了廚房交響曲。芳芳淘米、洗菜、切菜,顯得那麼嫻熟,那麼自然。工夫不大,芳芳宿舍裡便飄出了飯菜的香味,勾引著我們的饞蟲。芳芳精心炮製的美味佳餚上桌後,我們圍桌而坐,大快朵頤,幾盤菜很快便見了底,一個個臉上露出了陶醉的神情。

芳芳毫無懸念地成了我們的明星。回味著吃進肚裡的美味,大家你一言我一句誇著芳芳的廚藝,七嘴八舌向她請教做飯的事,態度比去寺廟裡求籤的香客還虔誠。芳芳露齒一笑,學做飯並不難,難的是做出好味道,以後我慢慢教你們。

芳芳來自兩百公里外的小鎮,父親是鎮上的幹部,母親在鎮上開著一家裁縫鋪,她還有個弟弟。父母忙的時候家都顧不上回,芳芳上中學時就學會了做飯。芳芳做飯無師自通,她第一次將自己炒的兩盤菜端上飯桌時,連一向挑剔的父親都向她豎起了大拇指。芳芳於是喜歡上了做飯,同一種菜她能嘗試著做出不同的味道,且樣樣可口。芳芳來廠裡上班時,最捨不得她的就是父親。

從那時起,芳芳的宿舍便成了我們固定的聚餐地點。每個週末,我們都集體採購一回,菜啊肉啊魚啊,一袋袋拎回來。不管葷素,芳芳總能烹製出鮮美的味道。芳芳每個週末都要做四五個人的飯,我們心裡過意不去,躍躍欲試想給她搭把手。芳芳看著我們笨手笨腳的樣子,抿著嘴笑了。

在芳芳的言傳身教下,我們一個個也學會了做飯。有段時間,我們到了週末便輪流上陣,一試身手,但總是趕不上芳芳的廚藝,不是鹽放多了,就是把菜炒糊了。好在,大家都有了一點進步。

在無數次饕餮芳芳做的美味後,我愛上了這個漂亮賢惠溫柔大方的女孩。我跟芳芳結婚後,那幾個一起搭夥的哥們兒,三天兩頭便來我家蹭飯,跟我一起瓜分芳芳做的美味,興趣上來也會喝幾杯。哥們兒都羨慕我有福氣,找了芳芳這樣的好女人。

因為貪戀芳芳做的美味,我總是把肚子吃的很撐。當我的腰圍越來越粗,肚腩越來越大,體重一路飆升,成了一個大胖子後。芳芳開始害怕了,做夢都擔心我會胖出病來。為了幫我減肥,芳芳每頓只給我一碗粥一盤青菜兩個饅頭。我倒無所謂,只是可惜了她的好廚藝。

秀 秀

秀秀跟她的名字一樣,不光人長得秀氣,性格也是文文靜靜的,給人的感覺是從古典小說裡走出來的一個女孩。

秀秀來自五十公里外的一個縣城,她的爸媽都是中學老師。出生於知識分子家庭的秀秀,從小受到父母的薰陶,為人處事都很低調,不顯山不露水。秀秀到廠裡上班後,住在芳芳的隔壁。

週末,我們幾個正在芳芳的宿舍裡搭夥做飯,秀秀剛好從外面回來。也許是彼此不熟的緣故,當我們跟她打招呼的時候,秀秀的臉“唰”地一下紅了。我們招呼她一起吃飯,她只說了一句吃過了,讓我們慢慢吃,便迅速低下頭從我們身邊走了過去。過後,我們卻發現秀秀在宿舍裡吃泡麵。

秀秀說話的聲音特別小,小得幾乎聽不到,似乎不是從嗓子裡發出的,而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漸漸熟悉後,秀秀不再那麼容易害羞了。週末,我們邀她一起做飯吃,她也不再推辭,有時候還主動打下手。

秀秀喜歡看書,她宿舍的桌子上擺著各類書籍,有中外名著,也有文學雜誌。秀秀的手上,時常捧著一本書。我們在一起玩的時候,秀秀要麼低頭看書,要麼默默地看著我們鬧騰,臉上始終掛著淺淺的笑。

一次,我們在省報的副刊版上看到了秀秀髮表的一組詩。當時,我們一個個抑制不住驚訝的表情,紛紛向秀秀投去豔羨的目光。我們壓根沒想到,這個文靜秀氣的女孩,居然是個深藏不露的才女!在我們你一句他一句的誇讚聲中,秀秀的臉紅成了一朵燦爛的桃花。她說,這幾首小詩根本不值一提。秀秀告訴我們,她的一個同學,大學時就出版了作品集,一畢業就進了一家省級刊物當編輯。

秀秀上中學時就喜歡上了文學,大學時開始寫詩。她的詩意蘊含蓄,文字清新。文如其人,大抵如此吧!秀秀熱愛文學,在文學創作方面挺有靈性,她的詩作陸續在省內外的文學刊物上發表,一些作品還上了知名大刊。在秀秀的影響下,我們幾個也漸漸喜歡上了讀詩。

秀秀師大中文系畢業,本應去教書的,但她不喜歡當老師,於是改行進了工廠。到廠裡上班後,秀秀被分配在總工辦,名義上是文員,實則乾的是打雜的活。我們私下都替秀秀感到惋惜,在工科生吃香的工廠裡,她的文學才華很難有用武之地。

秀秀參加外省的一家文學雜誌舉辦的全國詩歌徵文大賽,獲得了一等獎。秀秀倍感欣慰,請了幾天假去領獎。在主辦方舉辦的文學筆會上,作為新人的秀秀,見到了多位在國內文壇久負盛名的大師。她說,聽了大師們的講座,讓她受益匪淺。

領獎歸來後,秀秀變得比以前愛說話了,有時候還主動找我們聊天。秀秀告訴我們,她老早就想去大城市發展,但卻一直猶豫著,現在她終於決定要辭職了。

秀秀說她想去北京。北京不光是祖國的首都,更是能人輩出、競爭非常激烈的地方,秀秀是那麼靦腆,那麼容易害羞的一個姑娘,她去北京能站穩腳跟嗎?我們都替她捏了一把汗。私下裡,我們也勸過她,還是三思而後行。秀秀說,她已經考慮好了。

秀秀走的時候,我們去車站送她。秀秀的隨身行李是一隻小皮箱,裝著她的換洗衣物和喜歡的詩集。秀秀跟我們輕輕擁抱了一下,便邁著堅定的步子走向了站臺。秀秀弱小的身影很快便淹沒在了人流中。秀秀就這樣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了,但她又跟我們保持著的聯絡。

事實證明,我們的擔心完全是多餘的。秀秀到北京後,很快應聘到一家報社做了副刊編輯。當了編輯的秀秀,不但有大把的時間讀詩寫詩,還經常受邀參加文學活動。秀秀在北京的生活過得既忙碌又充實。

秀秀到北京的第二年,我們收到了她寄來的詩集,裝幀精美,散發著淡淡的油墨清香。讀著秀秀的詩,就彷彿在跟她交談。秀秀後來陸續出版了第二部、第三部詩集,她都分別給我們寄來了書。

一次,我們在電視上看到了秀秀,她已不是我們印象中那個靦腆害羞的女孩了,變得落落大方、侃侃而談。節目中,秀秀說起了跟我們在一起的日子,她說任何時候都會記得遠方的朋友。

秀秀,我們也為擁有你這個朋友而高興。

翠 花

那時候,“翠花,上酸菜”的段子尚未出世。我們跟翠花的深厚交情,卻與她家的一盤盤美味酸菜分不開。

翠花是個熱情大方,活潑可愛的女孩,微胖,脾氣有點直,性格也有點倔,做事風風火火,但絕對靠得住。翠花家在城郊,騎單車用不了半小時就能到。為了上班方便,翠花選擇了住宿舍。

翠花隔三差五回一趟家。她家有一大片果園,有蘋果樹、桃樹、梨樹,還有葡萄。

秋天來了,各種水果陸續成熟。翠花每次從家回來,都會帶一塑料袋水果,洗淨後送給我們吃。老吃翠花家的水果,我們都覺得過意不去,於是約定週末去幫她家幹活。你們這幫城裡娃,能幹啥活呀?話雖這麼說,翠花還是把我們帶到了她家。正是摘蘋果的時候,我們搬著梯子,爬上爬下,摘下了一筐筐又大又紅的蘋果。

那天在翠花家吃飯,飯桌上有四五盤菜,最誘人的卻是一盤酸菜。酸白菜脆爽有嚼勁,小蘿蔔酸辣爽口,真是吃一口想兩口,一動筷子就剎不住手,我們一個個餓狼撲食般大快朵頤。一盤酸菜,沒幾下就被吃光了。翠花媽媽看到我們都愛吃酸菜,於是又上了一盤。我們回去的時候,翠花媽媽還專門拿罐頭瓶給我們盛了幾瓶酸菜。翠花媽媽做的酸菜實在太美味了,想一想都會忍不住流口水。

翠花週末加班不回家的時候,通常跟我們一起做飯吃。有幾次,我們在飯桌上無意中唸叨起了翠花媽媽的酸菜。說者無意,聽者有心。下個週末,翠花準能變戲法似地捧出一盤酸菜來給我們解饞。不用問,翠花專門回家給我們取了回酸菜。

車間新購進一臺數控車床,好多工人看著這個大傢伙乾瞪眼,老虎吃天無處下嘴。翠花上技校的時候,在實習工廠操作過數控車床。她主動請纓,要求操作這臺機器。一個女孩子,能行嗎?一些人表示懷疑。翠花用工作成績證明了自己的實力。翠花工作一向認真,沒出過差錯。那晚加班,不知是因為太累了,還是別的什麼原因,翠花弄錯了一個數據,導致近萬元產品報廢。

車間組織工人開會,對翠花大批特批,並要求她承擔全部損失,否則就捲鋪蓋走人。我們都勸翠花找領導認個錯,陪一些損失,把工作保住。但翠花硬是不肯低頭,她寧可不要這份工作。

翠花離廠那天,我們幾個湊份子請她吃飯。從未喝過酒的翠花,那天硬是把自己灌醉了。她說,其實她早就不想在廠裡幹了。翠花的班長看到翠花潑辣能幹,一心想把她介紹給自己的小舅子。翠花一開始沒表態,但架不住班長三番五次遊說,最終答應見一面。見面後才發現,班長嘴裡口口聲聲的好小夥子,小時候得過小兒麻痺,走路離不開柺杖。翠花當然不會答應,她即便當剩女,也不會輕易把自己嫁給殘疾人。因為這件事,班長沒少在工作上挑翠花的刺。她說,這次的事故,明擺著有人故意陷害她。

我們同情翠花,卻只能默默地安慰她。翠花倒是看得開,她說,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翠花已經做好了準備,打算回家跟媽媽學醃酸菜,專門做酸菜生意。

兩個多月後,翠花在小吃街開了一家飯館。開業當天,我們去給翠花捧場。一間不大的門面,裝修簡約大方,環境乾淨舒適,靠牆擺著兩排餐桌,可容十餘人就餐。最招人眼球的是門頭頂上的那塊招牌,黑色的牌匾上,“翠花酸菜館”幾個金色大字蒼勁有力,看一眼就忘不掉。

翠花聘請了一名本地廚師,專做本地特色小吃,再配上她家的美味酸菜,食客的回頭率一直很高,許多人都是衝著那一盤酸菜來的。每次我們去吃飯,翠花都不肯收錢,我們就把錢偷偷放在飯碗下面快速閃人。

半年後,翠花完全換了一個人,不但身材苗條了許多,穿著也比以前時髦多了。說起以前在廠裡上班的事來,她說,那段生活其實挺好的,她要感謝那段經歷,要不是遇上那件事,她可能永遠都想不到自己開店。

翠花後來嫁給了她的同學,一個高大英俊的小夥子。她的酸菜館也成了當地餐飲業的一個黃金招牌,還開了分店。翠花後來被評為市裡的青年創業之星,上了電視,成了名人。翠花還資助過多名貧困家庭學生,這是後來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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