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以來,寒冷的北方有地方已經下起了雪。在這種天氣下,你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白米飯,再澆上幾勺“禿黃油”,糯糯的、沙沙的感覺,彷彿整個世界都不存在,那感覺,簡直絕了!
一、哪裡弄的“黃油”,怎麼“禿”了?“黃油”而“禿”,聽起來名字好不惹眼,甚至有些土氣。仔細了解,才發覺這個東西確非尋常菜餚可比:它全用雄蟹的蟹膏、雌蟹的蟹黃,以鵝油滑炒成醬,略加黃酒和高湯,使滷濃汁多,燜透後再淋以豬油並撒胡椒粉而成。
這個“禿”字,用蘇州話講,含有“純粹”、“獨有”的意思;“黃”,用以概括蟹黃蟹膏;“油”乃是豬油,也是操作的關鍵,它一能起到把蟹香推到極致的作用,二能隔絕空氣為蟹黃蟹膏起到保鮮之用。
據說做一瓶“禿黃油”,就得耗費幾十只螃蟹,一一拆解,細細加工。這賣的不僅是料錢,更重要的是工夫錢。一瓶“禿黃油”,裡面的蟹黃蟹膏,不能摻雜一絲蟹肉;兩瓶“乾貝蟹肉”,全是剔出的蟹肉,再加以優質乾貝和少許紅椒絲。二者完美搭配,賣出近八百元的高價。
我查了一下,某寶上也有賣“禿黃油”的,價低者一百多元,你想那會全是蟹黃蟹膏嗎?這東西是奢侈品,吃得就是個貨真價實,吃一次就記它一輩子。既想過把癮,又捨不得掏銀子,那隻能是自己蒙自己。
我最後也是咬咬牙狠狠心,才捨得掏出銀子,不能錯過這人間之至味。每次吃時,我都不捨往米飯裡放太多,只有量少才能細細品味,才能多品味幾次。盛上一勺“禿黃油”,拌上剛蒸好的香米飯,金黃的蟹黃蟹膏包裹著米粒,吃起來軟糯鮮香,帶有微微的綿砂感,我覺得把它定位為“歇斯底里、喪心病狂”簡直太準確了。尤其在冬日飄雪之際,萬物凋零,享用著蟹黃蟹膏,閉上眼睛細細咀嚼、回味,確有深夜報復社會的快感。
二、禿黃油,產自青樓、曾經失傳你道是這等滅絕人性的食物從何而來?據說出自蘇州的青樓。恩客們大把銀子花銷在這裡,小姐們便使出渾身解數來討好恩客,“恩客啊,倷來這裡尋開心,我真的好想巴結倷,我把大閘蟹拆一拆餵給倷吃哉,我啥辰光都會對倷好啊啊啊!”
這種場面,現在只出現在電影畫面中,但獨獨不見“禿黃油”。因為青樓畢竟是個隱祕場所,像潘綏銘教授那樣拿個小本子去問這問那的只會討人嫌,或者讓人一頓棒打轟將出去,誰還會專門記錄青樓菜餚?只能是口口相授,在小範圍內流傳,文人墨客行諸文字的幾乎沒有。
《山家清供》是南宋最有特色的私家菜譜,也是我最喜愛的文辭清麗的美食小品,給今世做私家菜者以很多啟發,也給有追求的廚師帶來諸多靈感。蘇州當下流行的“菊花飯”和“蟹釀橙”就源自這裡,但這與“禿黃油”還相距甚遠,無法移植。
晚明小說《金瓶梅詞話》我很熟悉,裡面記錄筵席菜餚最為豐富,為明清小說中的翹楚,連西門慶去李桂姐家吃花酒的各種小費如拉琴唱曲的賞多少、沏茶倒水的賞多少、後廚雜役賞多少都記載得極為詳細,唯獨對青樓菜一筆帶過。只有常峙節婆娘做的“釀螃蟹”庶幾近之,“四十隻大螃蟹,都是剔剝淨了的,裡邊釀著肉,外用椒料、姜蒜米兒、糰粉裹就,香油煠過、醬油醋造過,香噴噴,酥脆好食”,似乎有點“禿黃油”的影子。
晚清狹邪小說《風月夢》、《九尾龜》、《青樓夢》,對青樓飲食只是幾隻冷碟、幾個熱碗、對飲代喝的描寫,缺少具體菜餚的記錄。連張愛玲最推崇的《海上花列傳》,描寫上海開埠不久的長三堂子生活,那時正處在貿易上升期,各色官宦、大小老闆出入其間,書寓中多為蘇州妓女,吳儂軟語,恩客們一擲千金,毫不吝惜。書寓裡擺花酒,第一道菜照例是“魚翅”,魚翅過後方是小碗。小姐們半晌睡起多讓周邊飯館送碗“蝦仁炒麵”,也絲毫不見“禿黃油”的身影。
金庸先生武俠小說《鹿鼎記》中的主人公韋小寶,康熙年間出身自揚州青樓雲集的麗春院,從小吃慣了嫖客們的殘羹冷炙,但他也沒吃過“禿黃油”。傳為揚州鹽商童嶽薦府上食規的《調鼎集》,裡面詳細記錄了螃蟹做法五十二種,經常出入鹽商筵宴的袁枚在其《隨園食單》中都有蟹粉、蟹羹的做法,卻沒有“禿黃油”的蹤影。
翻閱王稼句《姑蘇食話》,在蘇州稍講究一些的,無非是“船菜”,既可坐花船冶遊,又可賞船孃豔色。“朝頓八大盆、四小碗、四樣粉點、四樣麵點、兩道各客點,酒用花雕,盡客暢飲;夜頓十二盆、六小碗、兩道各客點”(葉聖陶語)。陽澄湖大閘蟹名氣最大,蘇州人吃蟹用的“蟹八件”與“芙蓉蟹鬥”一樣有名,而“禿黃油”竟然聲名不彰。
可明明“禿黃油”出自蘇州青樓啊?
三、陸文夫不識“禿黃油”找來找去,我只在周劭先生的《黃昏小品》中找到唯一一處“禿黃油”痕跡。那是一篇歷數民國蘇州飲食的《令人難忘的蘇菜》,說當年在大閘蟹當令之時,他在松鶴樓吃過一道名為“蟹黃油”的名菜,全用雄蟹的膏油製成,一菜所需不知多少隻雄蟹,而從未在其他菜館見到過。這“蟹黃油”,不正是“禿黃油”的又一個名字麼?
1949年之後,這個逆天的“禿黃油”消失得無影無蹤。上世紀80年代,陸文夫以小說《美食家》聞名,因而成為蘇州菜的一個招牌人物。國畫名家葉放的母親姓畢,其家族在乾隆時期出過狀元畢沅,他家中來了臺灣親戚,都邀請陸文夫點菜作陪。在得月樓的菜譜上,大家終於看到了“禿黃油”,標的是“時價”,卻不知道是什麼東西。陸文夫一句“這是瞎胡搞”,弄得大家興味索然,也就沒點成。
我想陸文夫是個苦孩子出身,並非出自鐘鳴鼎食之家,他哪裡知道大閘蟹還有這種逆天的吃法,況且在剛剛改革開放的80年代,這樣吃不是典型的“暴殄天物”嘛。
臺灣美食家逯耀東曾二三十次到蘇州,尋覓老蘇州味道,他的美食著作《大肚能容》《寒夜客來》中,從沒有寫到過“禿黃油”。他去拜見陸文夫時,兩人共同為蘇州菜的衰落而嘆息,陸文夫曾經掛帥的“老蘇州酒樓”也因為生意蕭條而關張。
所以,我們可以認定,“禿黃油”這東西一度在大陸失傳了。
早在2006年,沈巨集非、葉放先生在古譜記載和民間碩果僅存的大廚口授的基礎上,用蟹黃蟹膏復原了“禿黃油”;2009年,老饕們在蘇州舉行“蟹事雅集”,以“禿黃油”配黃菊花飯,成就了現在的禿黃油撈飯。
知道了這段曲折經歷,我想這近800塊錢您肯定覺得花得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