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敦煌莫高窟的諸多壁畫中,如果提到與山西相關的壁畫,很多朋友都會想起第61窟西壁中上部的五臺山圖。這幅五代十國時期由敦煌的曹氏歸義軍政權官方出面出資繪製的佛教史蹟圖,以丹青繪畫與墨書題記相結合的形式,全景式地展現了唐宋之際以五臺山為中心方圓五百里的五臺諸寺以及“太原至五臺”、“鎮州(正定)至五臺”的禮佛幹道。
在分別從太原府、鎮州出發的道路上,我們能看到晚唐五代時期太原府-五臺縣-鎮州城之間的很多古地名。但是,大多數觀者往往被知名度極高的墨書題記“大佛光之寺”與樑、林確證現存最大唐構“佛光寺”之間的聯絡所吸引,以至於忽略了其他地名背後的歷史地理資訊,實為可惜。
蘭州敦煌藝術館展出的61窟五臺山圖複製品中的“石嶺關鎮”
在五臺山圖中,“石嶺関鎮”為左下角之太原府城通往五臺山的關口之一,之所以選擇“石嶺關鎮”作為本系列的第一篇,其實是因為這座關口在太原地方史、山西地方史上那舉足輕重的地位。
無論是自晉陽古城所在的秦漢太原郡城、隋唐太原府城(晉陽縣城)北上,還是從宋金元明清太原府城(今太原老市區)北上忻州,唯有一條道路經過的地形最為平坦,那就是現在108國道與G55高速(晉人習慣叫“大運”高速的二廣高速)所經過的這條路線。
山西省的南北鐵路幹線——北同蒲線與大西高鐵的線路也離108國道、G55高速不遠。甚至可以說,這條線路作為太原、忻州間的交通幹道選線,是自古以來都沒怎麼變更過的,是縱貫兩千年的“官道”,而石嶺關恰恰就在這條要道的要害之處。
太原城始終位於太原盆地的北端突出部之內,出太原城北上,路過的第一座堪稱【天然關卡】的重鎮,便是被雲中山系支脈-棋子山與系舟山系支脈-太原東山夾在中間的【青龍鎮】。【青龍鎮】與它兩邊的“支脈”共同分隔了“陽曲盆地”與“太原盆地”。過青龍鎮北上,經過“陽曲盆地(古狼孟)”便是同樣被雲中山支脈與系舟山夾在中間的【天然關卡】——石嶺關。
過了石嶺關,無論是繼續前往【雁代之地】,還是前往五臺山禮佛,都會有75-110公里左右的平坦路段。而青龍鎮與石嶺關均為山間隘口甚至河谷,算不上是多麼難走的關口,自然成為太原府(汾河中游太原盆地)與忻州(滹沱河上游忻定盆地)兩地往來的最佳選擇。
當然,嚴格地講,石嶺關絕非【並忻】之間交通的唯一路線,就在石嶺關的西方,隔著被叫做官帽堖的山地,還有一座赤塘關,自陽曲盆地西北行,通過這處不算平坦的赤塘關(今河莊村附近),穿行牧馬河谷(滹沱河支流),便能迂迴抵達忻州城南。相對而言,赤塘關這條路“平坦性”要差一些,路程也遠一些,所以往往是支線。
在軍事防禦層面上看,赤塘關與石嶺關形成掎角之勢:石嶺關為主,赤塘關為輔,背靠大盂鎮(盂縣故城)、黃寨鎮(狼孟故城)等陽曲小盆地自古以來的聚落核心,形成一道類似於【雁門關-代州城】的防線體系。
公元979年,北宋圍攻北漢晉陽城之際,便在石嶺關、白馬嶺附近展開了一次“圍點打援”,宋軍郭進所部在宋軍主力包圍晉陽時,搶先進據石嶺關,加固防禦工事。遼軍在耶律沙統率下在郭進之後抵達白馬澗(今牧馬河)以北,監軍耶律敵烈輕敵躁進,既沒有按照耶律沙的意圖駐軍澗北,更沒有選擇可能已被郭進佈置兵力的赤塘關,反而選擇渡河正面突破石嶺關守軍,遼軍自然被宋軍殺得大敗而歸,宋軍由此得以乘勝攻滅北漢,徹底終結五代十國之局面。
北宋初年的北方形勢(960-979)
在軍事進攻層面上看,自北而來的較大規模的行軍隊伍,往往更樂意以“正兵”(主力部隊)走石嶺關謀求正面突破,以“奇兵”(機動部隊)冒險繞行相對更加狹窄的赤塘關道,謀求側翼突破。不過,從石嶺關被自北向南攻破的絕大多數戰例來看,均為太原方向守將不具備守備能力或無心守備所致。
比如,北宋末年完顏宗翰取石嶺包圍張孝純鎮守之太原城,便是因為宋軍總帥童貫無心認真設防、一心南逃所致,石嶺關併成功未發揮阻擊作用。在北朝時期的公元563年,北周方面派達奚武、楊忠兩路進擊晉陽,達奚武沿汾河北上攻擊晉州平陽(今臨汾),楊忠自六鎮故地與突厥聯軍南下直驅晉陽,在楊忠所部在陘嶺(今雁門關)擊破齊軍並繞過勾注山(今雁門山)後,因為南線防禦達奚武而有所分兵的齊軍,在北線全面收縮至晉陽堅城之中,並未在石嶺關浪費兵力與楊忠所部周突聯軍糾纏。在這種情況下,楊忠所部、完顏宗翰所部,往往直接經由石嶺關南下,私以為主要採取主力經行石嶺關、側翼繞行赤塘關的周全策略。
那麼,為什麼偏偏閻錫山在對於山西省政至關重要的北同蒲鐵路選線時,偏偏選了赤塘關這條明顯繞行的路線,而非更為直接的石嶺關呢?這樣的選線與閻錫山修鐵路奉行的“節儉實惠”原則,難道不是自相矛盾麼?
其實,想要搞明白這個問題,就要聯絡一下石嶺關的公路建設了。108國道石嶺關段的前身,其實是閻錫山在1920年“以工代賑”修造的【太原-河邊】之公路,河邊正是閻錫山的老家。而北同蒲線的選線與鋪設時間,則主要是在上世紀30年代,也就是說,在北同蒲線鋪設以前,石嶺關所在隘口便被公路佔用。
被官帽堖及系舟山夾持的石嶺關村
1920年石嶺關段公路,不論是選線建設,還是通車使用,都是在僅有且狹窄的隘口中曲折前行,新中國建立後,為了改善石嶺關段公路通行條件,甚至需要拆毀原本的關城,來保證日後108國道的暢通。石嶺關自然無法在20世紀30年代,為北同蒲鐵路的鋪設騰出多少空間,當時的晉省財政更不允許過多的開山架橋工作量,北同蒲之經行赤塘關,也便成了一個相對更加經濟實惠的方案。作為對比,我們要注意,山西直到2000-2003年間才修通,需要開山造橋的G55高速大運段,大西高鐵太原-原平段的建設則主要是在2011年-2013年間完成,兩者都需要開山。也就是說,石嶺關地區是在21世紀才在現代路橋技術的支援下,實現G108公路以外第二、三條“截彎取直”的交通幹線之鋪設的。
現在石嶺關村的基本面貌,便是1920年與新中國剛剛成立的修路工程奠定的。石嶺關村村東緊鄰108國道,村子北部僅存當年關城體系中的一道城門,門上城樓今已不存,該城門應為當年關城體系中的【中門】,名喚【耀德門】。現存城門從形制上看,大體為文獻資料記載中明朝萬曆二十四年(1596年)大規模包磚擴建時所建。城磚所包之夯土牆體,應為石嶺關在1596年以前的基本面貌,具體夯築時間可能為明朝初年。可以說,現存石嶺關及其周邊民居老房主要是明、清、民國時期的古蹟。
湮沒了黃塵古道、荒蕪了烽火邊城,遠去的一個個名將、來往的一張張面孔,曾經的鼓角爭鳴、獵獵旌旗都已消逝在歷史長河的風波之中,唯餘這座荒頹的老城門與門下那歲月的車轍,共同訴說著甚至比它們本身還要悠遠的往事。所謂“訪古”,便是如此,眼前看到的,其實是滄桑殘跡與歷史興衰的呼應。好在石嶺關不僅僅以原址殘跡、文獻記載中留存有痕跡,更在本文開頭之敦煌莫高窟五代時期壁畫上留有古貌。2019年初,當我漫步在現在的石嶺關殘跡時,腦海裡還徘徊著下面這首同鄉創作的七言律詩:
《石嶺關書所見》
金·元好問
軋軋舟車轉石槽,故關猶復戍弓刀。
連營突騎紅塵暗,微服行人細路高。
已化蟲沙休自嘆,厭逢虎豹欲安逃。
青雲玉立三千丈,元只東山意氣豪。
大詩人元好問是金元之際的著名文學家、史學家,他的老家與家族墓就在石嶺關以北不遠處的韓巖村。《石嶺關書所見》是元好問在1214年家鄉受到蒙古軍侵擾南下陽曲避難時所作,全詩寄託了元好問抗擊虎豹一般之蒙軍的情懷。這一年元好問24歲,而這次南下,一去便是25年,“背井離鄉”與“亡國被囚”相疊加,構成了元好問的中年生涯。此去經年,1239年的元好問歸鄉隱居,不知兩鬢斑白的他再度路過石嶺關,心間會有何滋味,或許只有一聲喟嘆吧。
忻府區西張鄉韓巖村元好問墓園
元好問的喟嘆,也算是石嶺關在古典文學領域留下了一筆,雖然說不上佔據一席之地,倒也算是對石嶺關在金元鼎革之際風貌的“定格”。自元好問之後,明人陸深、楊巍,清人戴純,也曾在路過石嶺關時留下詩作描繪石嶺關地勢之險峻,並多有借景抒情懷古之幽思。
壁畫古貌、正史古貌、詩作古貌、原址文物、現今景象,這基本上就是不同載體留存下來的石嶺關全貌,也是我們所能看到的全部關於石嶺關的古貌今顏。從敦煌壁畫中的樸素而瑰麗到原址今貌上的殘破而滄桑,從正史記載上的金戈鐵馬到詩作字詞間的感懷抒情,石嶺關只是一個例子,在中華大地的國土上,還有很多類似於石嶺關的古蹟,等待著我們用一個全新的視角去欣賞。而且,這樣圍繞“一個點”進行相關性深挖,也是我們欣賞敦煌莫高窟壁畫的一大祕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