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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海明威在寫作時依循一個冰山理論——將文學創作比喻為一座巨大的冰山,只要創作者用紮實的功力給出足夠的訊息,即使我們只能看到冰山那浮在水面上的八分之一,也足以體會到水面下那八分之七我們未能眼見的壯麗。

而日本導演是枝裕和的《小偷家族》則完美的驗證了這一說法,在每一位演員細膩而飽滿的演出詮釋下,成功地將一座殘酷又美麗的冰山帶到我們面前。

是枝裕和的情節架構鋪墊

《小偷家族》在一開始就展現出非常漂亮生動的闔家群像,我們彷彿先看到了一個「六隻手交疊互握」的畫面,當鏡頭慢慢拉遠,才看到在這畫面框外,每個人身上的傷痕與負累。每個人的過去,都在不同細節中,透過言詞、行為、暗示等各種方式提供資訊給我們,線索公佈的時間順序交錯,卻又流暢到不讓我們注意故事正在交代一個角色的前史背景。

不是角色自己娓娓道來,也不是簡單使用旁白說明,而是安排一個事件,讓這個線索看似自然、而不得不在此時讓我們知道。

因此《小偷家族》在結構上厲害的部分,在於它並非平面,而是立體的不規則拼圖,在適當的時間需要釋放適當的訊息,才能不干擾觀眾入戲的順暢情緒。

從《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到《小偷家族》,也從柳樂優彌到城檜吏,是枝裕和的電影以宛如走路的速度,不僅步步趨於成熟,也隨著男孩們一起長大成人。

而從過往家庭題材的不變,到今次加入社會外界的變,《小偷家族》讓是枝裕和不只是迴歸舒適圈,還進一步連結起家庭與社會的內外關係,再一次昇華了作品的價值。

從角色個性、經歷,到故事架構,《小偷家族》全部都在以小寫大,用線索帶出每個人的過去,生命歷程交織的方式。不用細說卻能在我們腦中逐漸成形,這邊一句、那邊一段,只交代出了少少部分,我們就能看到每個家庭成員鮮活立體的個性、並交相補足了每個人的過去。

更高超的一步,是當男主在寒冷的清晨,被家裡的女人們挖起來,心不甘情不願出門工作時,在車上那群日薪工人安靜發呆,只有一人在電話中大罵一名臨時工缺工。

這群沒有固定收入、只能接工地臨時工作的青壯年男子,可能有著各自的複雜故事,卻同樣在社會底層辛苦養家,臨時缺工的那個人發生了什麼事,會這樣放棄到手的工作而消失?看到這一家人後來的遭遇後,我們很容易想象各式各樣的意外狀況。關注的目光,瞬間放大到了整個社會底層。

這是《小偷家族》觀後帶個我們的最大影響力。

一家子都不是因為愛而來的,在各有缺憾的人生裡,他們的靠近是當下最有利的選擇。信代和治失手殺人後一起展開逃亡,因為沒有孩子才抱走祥太,窩在奶奶家裡是覬覦她的年金和免費住所;

亞紀是因為跟家人不睦才投靠奶奶,而奶奶疼愛亞紀有著對前夫新家庭的報復糾結,收留眾人則是因為不想孤獨死去,大家各取所需。

當奶奶過世後,他們選擇掩蓋事實,除了省錢,更能繼續領取年金過活,對他們而言是最實際而合理的做法。但恰恰是在相處過程裡我們看到,除了利益算計之外,那些我們沒預料到的柔情,才讓暖意沉得更深。

進入這個家的方式各自不同,有主動選擇、半推半就投靠、逃亡到此處落腳、被拐帶、還有接受保護。在來到這裡之前,每個人都有前史,在這裡之後,卻可以暫時埋葬從前,重新開始生活。就像從樹裡、由裡到凜,小女孩的名字從父母給予、自己詮釋、到她決定喜歡的,每個人都有所轉變,停留在彼此身邊是他們自己的選擇。

就像柴田信代說的那樣:“我們是不是被選中的呢?”

也許選擇出來的家人,連結才更強,牽絆才更深吧。

有父母,才會有孩子,然而,也是因為孩子的存在,父母才成為了父母。

家庭的存在,除去其生活功能上的意義之外,更重要的是情感上的連結。奶奶與自己的孩子、前夫,亞紀與自己的家人,凜與原生父母,信代與家暴的前夫,孤家寡人的柴田治,甚至父母不知在何處的祥太,他們各自原本的強連結都失去了原有意義上的功效,才會這樣飄蕩相聚。可是,社會群體站在穩定整個體制的角度上,很輕易便能地揪出這個家庭的不自然之處,視為缺陷漏洞而出手批判彌補。

當社會試圖將每個人迴歸到他們原本應該在的位置上時,卻不知道這舉動,才是真正拆散了一個情感上更為穩定強烈的家庭。

「家族觀念」的重新解構

什麼是家?什麼又何以成家?

這是《小偷家族》奠基的主題。

儘管「家庭觀念」是是枝裕和最擅長的題材,從《橫山家之味》三代同堂的妙趣橫生,《海街日記》以父親缺席串起陌生姊妹的情誼,或在《比海還深》的屋簷下探問未來、冰釋父子與婆媳間的關係,皆是如此。

但《小偷家族》又多了一份來自外界和內部的事實差異,藉此呈現生活的兩面性。

先是從一場父子聯手偷竊為始,觀眾如同被帶回家中的由裡,跟隨兩人深入宛若《橫山家之味》的家庭內部和樂。隨著祕密意外被揭開,家庭瀕臨分散,故事也轉向探討《我的意外爸爸》養育之恩的親緣之別。

是枝裕和拾起過往作品元素,續以擅長描繪的家庭關係再次重探社會底層,勾勒出既溫柔又殘酷的日本現況。

但《小偷家族》卻與是枝裕和近十多年來的作品有些區別。

不同於過往直接破題,電影並沒有一開始就向觀眾點明主題方向,它不像《無人知曉》單純聚焦獨立生活的小孩群體,也並非如《意外爸爸》隨即展開爭子的親緣辯證。我們初初僅能看見一個家庭是如何維持生計,雖身處窮困,仍舊能滿足現狀,笑顏珍惜彼此齊聚的歡樂時光。

其實這也是是枝裕和的創作初衷:

“我不再是簡單地描述一個社會階層較低的貧窮家庭,而是選擇從另一種溫暖角度,來照亮一家人齊聚的溫馨時光。”

多數時候,窮困潦倒被賦予的情緒是“慘”,正因為有多慘,才可以更凸顯角色陷入多大的困境中,也滿足觀眾對底層的獵奇窺探。久而久之,骯髒、墮落、消極、壞人等等負面詞彙,都成為這群人身處社會底層世界的理所當然標籤。

但你覺得真實的柴田一家是如此邪惡的壞人嗎?

是枝裕和反其道而行,選擇另一種說故事的手法。

當“慘”不再是被賣弄的工具,反藉由一個善意的選擇,撕下外界對「小偷」棄如敝屣的標籤,接納底層未被正視的良善光輝。這也正點出電影最主要,也是是枝裕和最關切的視角——終究不是觀眾如何看待他們的日常,而是這個社會以怎樣的眼光,去評價這個受懲罰的家庭。

即使有陌生到熟悉的鋪陳,以及父子同名的傳承,是枝裕和仍進一步用事件的故意與存心來動搖這份非普通親情的堅貞。

但事實是,柴田夫婦未曾責怪過祥太的選擇,甚至讓祥太知道自己的身世,放手讓他尋找自己的生父生母。這與《意外爸爸》不再相同,當選擇權從父親回到兒子手上,成人不再有主動權,而是真正回到孩童視角,交給他們選擇親生父母和養育之恩的權力。

是枝裕和也大膽公開,《小偷家族》其創作靈感亦參考了日本導演大島渚於1969 年所拍攝的《少年》,同樣將轟動日本之新聞事件搬上大銀幕,但《小偷家族》不再只是少年的成長,和自我與家庭的拉扯,是枝裕和融合所有,回望社會,再回歸到一個家的本體。

這真的是我從這部電影身上看到的情感的質的變化。

是枝裕和也曾在其著作《我在拍電影時思考的事》,談到有人質疑《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未對角色做出道德性的批判,他認為電影不是用來審判人的,導演既不是神也不是法官。

“壞蛋或許是用來讓故事和世界變得比較容易理解,但是否可以讓觀眾將這個電影當成自己的問題帶回日常生活中呢?”

至今他仍期盼著看電影的人回到日常時,對原先生活的看法能有所改變,成為改掉用批判性眼光看待社會的契機。

未說出口的親情

而讓《小偷家族》更揪心的關鍵,是通過親緣再次刻劃角色間信任與祕密的互動關係。

雖然之前的《我的意外爸爸》已透過非親生的親情,來探述父子間不可抹滅的情愫,然而圍繞在相同主題的《小偷家族》與《意外爸爸》的直接明言不同,選擇了以「不語」加深這一層家庭式的祕密關係。

首先,當一家人於海灘嬉戲,觀眾透過樹木希林的視角,看見大家歡樂起跳的背影,而身後的她默默說了一句「謝謝」,並用手撥著沙子,暗示自己的時日將盡,也感恩這些年來陪伴她走過的家人們。

飾演信代的安藤櫻,不只一次直視鏡頭,而每一次的直視不僅僅是與片中角色對戲,同時也是與觀眾最直接的對話。除了為求生存而受到威脅,是枝裕和在信代與女警的對峙中也大量使用此技巧。

面對女警每一句鞏固正典血緣家庭的質問,信代面對著鏡頭,對女警(也對觀眾)反質問:

女警:沒有小孩的你,要怎麼當母親?

信代:生了小孩就能當母親嗎?

女警:每個孩子都需要他們的親生媽媽。

女警:每個孩子都需要他們的親生媽媽。

女警:你是因為生不出小孩當不成母親,才誘拐小孩的嗎?

當女警以信代無法生育為由而假定信代的誘拐罪時,《小偷家族》事實上彰顯了女警及其所代表的家庭觀如何定義母親,並以此界定生理女性的價值與功能。

面對女警毫不客氣的本質論定罪,信代或許因為被戳到痛處而哀傷淚流,但或許,信代更多的感受是不被理解的無奈,以及與女警相視對坐但仍未被看見的憤怒。

《小偷家族》正是透過這種看得見和看不見的辯證,向觀眾叩問我們該如何對待柴田一家的“不入流”生活?如何思考“小偷”家庭與東京社會的隔閡......

當柴田一家望著天空試圖瞥見隅田川的煙火時,柴田治治直視鏡頭說“看不見”,是否在揶揄平房外頭的世界,從未看見他們?信代與女警的對峙場景,或許是透過鏡頭的切換以及兩位女人的頭像特寫,邀請觀眾做出價值判斷。

當我們觀看著面對女警的信代,我們要繼續無視平房內的他們,順著女警的思維對信代做出判決嗎?

結尾處,當安藤櫻坐在鏡子的另一端,鏡頭特寫她真摯動人的演技,如同《第三次殺人》般,是枝裕和再次讓鏡子的兩面既是自由與拘束的劃分象徵,又同時是可以向彼此真誠吐露的空間。

在那裡,我們感受到的不再是一間犯罪收容所的冰冷,而是一個家人團聚時刻的暖意。

為求溫飽的偷竊,無法取代的同住屋簷下之情,《小偷家族》結合犯罪與愛,隱約勾出社會角落的疼痛現實,讓這一底層困境雖有動人親情,也體現最殘酷的溫柔。末尾,當祥太做出他的選擇,車窗外是追逐公車不捨的父親,他雖未撇頭看最後一眼,卻輕聲留下一句「父親」。

這一片段不僅為這段父子關係締下深刻印記,也為《小偷家族》淬鍊出最強烈的家族記憶。

至於那句「父親」,始終貫穿在電影之中,從開場觀眾以為治太與祥太是一對父子,漸漸地當治太試圖誘導祥太叫他父親,我們對這段親情的認知也發生了化學變化——原來他們並非直系血親,但眼前看似歡樂且緊密的情感,背後埋藏的祕密,依然未被述說。

是枝裕和式的人文關懷

無庸置疑,《小偷家族》是部里程碑式的作品。

它將人心存的善性與弱點投射在貧困潦倒的一家人之身。

這個看似生活資源匱乏,卻仍努力過活的大家庭,由最年邁至奶奶初枝靠著微薄的老人年金津貼家計,最年少至信代與治這對家中夫婦的兒子祥太,以順手牽羊、怪招盡出的偷竊行為替家族熬過月末財盡的過渡期,其餘成員如家姊亞紀以及信代與治,各自擁有自己的工作...

雖然會有偶生的怠惰與突發狀況來左右,但仍盡力於持家與相互照映彼此為心願,上看雖不及美滿,下看卻已達幸福的門檻,氣憤時會彼此大聲嚷嚷,悲傷時亦能低聲安撫與溫柔擁抱,此生有幸生為一家,儘管已慣性疏離常人一般的生活,仍舊於相依相偎、好不熱鬧的時光中尋見名為愛的心靈連結。

家庭是所有旅程的起點,由此啟程而育成別具性格的大人,以血緣牽動著整個生命的脈絡,無論開心或是難過,家,永遠宛如黑夜裡替自己留好一盞燈的守候,《小偷家族》更加以描繪組織家庭間的深刻羈絆。

這其中涵蓋喜怒哀樂與酸甜苦辣多變情緒堆疊而起的非凡生活。

故事的傑出點,便在於導演巧手刻劃於社會夾縫間以愛為食的刻苦之人,在面對無能改變社會既定的生存規則,生於純粹的幸福不可多得的時代裡,只自立於平平穩穩地安度此生,與愛人相伴見證孩子的成長過程,辛苦能換來相對迎來的笑顏便以值得。

故事的六位要角皆佔了劇情極重的份量一隅,分別象徵著悲劇與迷失於人流之中的人情冷暖,缺了一個都不可能完整,故事整體的結構可見完善,不同年齡層的視角切換,面對社會才剛以冷漠架構而成的負面形象,又因孩子童心、惹人疼惜的嬌小,發掘其中可貴的正向關懷。

不將優劣、善惡劃分為二的風格,是枝裕和仍針對此處精心調配出令人深感共鳴的成果。

正如人本趨近於黑白兩面的模糊地帶,於片中呈現所見,最後我們都無法輕口判定每一位角色在將至結尾處,是否還能存與片頭同樣的善意看待。

相反的,我們也同時迷失了一慣判斷惡行的價值觀,如此隱諱、曖昧的人性琢磨,這般濃烈卻難以定位的情感連結,絕非是《小偷家族》最感人之處。

導演是枝裕和對《小偷家族》是如此形容的:

“我將這十年來一直在思考的事情,全部融入在這部電影當中。”

那,他在現實社會中看到了什麼我們姑且不提。值得一提的是,影片中沒有任何激烈情緒,但後座力卻很強;不斷述說現實的殘酷,隨後又湧現暖流;沒有任何道德批判,而是不時向觀眾提出問題。

當然,演員的表現功不可沒,恰如其分地拿出自身最優秀的一面,個個內斂卻能感心中擁有的爆發力,而論畫面的排程,冷暖並驅的不相上下,終究賽成了一場不失感性的壯烈遺憾,加上配樂的相輔,全劇佐以絲絲的哀傷,那種低微的失落感會令人於不知覺中愛上是枝裕和的細膩。

《小偷家族》能奪得坎城金棕櫚獎真可謂是當之無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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