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底,蘇童的中篇小說《妻妾成群》問世,成為公認的最精緻的“新歷史小說”之一。兩年後,第五代導演張藝謀將這部作品改編成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一舉拿下第48屆威尼斯電影節大獎,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從藝術效果上說,張藝謀對《妻妾成群》所作的改編相當出色,足以讓它和原著在文學和影視兩個領域齊驅並駕,相互成就。蘇童也承認:
“我覺得,不是張藝謀存在我也會寫作,但是這部電影確實帶給了我更多的讀者和名聲,說他沒有成就我,我覺得有點心虛。”
《大紅燈籠高高掛》的原著小說《妻妾成群》講的是深府大院中的“宅鬥”故事,圍繞“受過新時代教育”的四姨太頌蓮的婚姻悲劇,揭示了男權社會下,女性被徹底物化,毫無立錐之地的悲哀。張藝謀在影片中也對原著做了一系列藝術性刪減,強化了封建男權對女性的桎梏和壓迫,同時對女主人公頌蓮的情慾掙扎,做了模糊化處理。
從影片中含蓄的“性”到原著中的赤裸慾望19歲那年,女大學生頌蓮的父親去世,家裡無法繼續供她上學,繼母做主將她嫁入大戶人家陳家,當了陳佐千的四姨太,但是這一年的陳佐千已是天命之年。
小說《妻妾成群》圍繞陳佐千與頌蓮的利益交換婚姻展開,慢慢過渡到頌蓮在封建大家族中的壓抑,而這種壓抑首先來自個人情慾。
頌蓮在嫁入陳府後,一下子成了家裡最有年齡優勢的姨太太。大太太毓敏“早就是隻老母雞了”, 二太太卓雲 “還湊合,但已經有點鬆鬆垮垮的了”,加上三太太梅姍過於狂傲,不受待見,頌蓮則成了陳佐千的新寵。
影片中,張藝謀將“點燈”和“錘腳”這兩個動作外化為對“性”的暗示。在陳府,但凡被老爺挑中,服侍過夜的太太都可以享受“點燈”和“錘腳”這兩項待遇。幾番閨房之樂,頌蓮的心理也從最初的不適和自憐,逐步演化成爭取和享受。
作為一個青春活力的年輕女性,頌蓮身上有著蓬勃的情慾。影片中,頌蓮初次“被錘腳”時產生的畏怯、慌亂,在第二次很快就變成了平靜的享受,從此往後,索性成為一種迫切的渴望。這種對“錘腳”的上癮體現頌蓮對情慾有了難以割捨的渴求。
在小說中,蘇童則大膽而直白地突出了頌蓮在內心深處的慾望:作為一個富有性經驗的男人,陳佐千更迷戀的是頌蓮在床上的熱情與機敏。他似乎在初遇頌蓮的時候就看到了銷魂種種,以後果然被證實。
原著中一直在強化的情慾,在小說中通過幾個“性”的象徵元素被簡單帶過,從而弱化了頌蓮的人格。事實上,在原著中,主動要求嫁給有錢人,積極取悅陳佐千,幻想大房年輕英俊的兒子,這些都是在刻畫頌蓮對物慾和情慾的渴求。
我們從中也可以看出,頌蓮雖然屬於接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女性,但她最初並無實質上的反封建意識。
從無處安放的情慾到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在蘇童筆下,發生在頌蓮身上的情慾壓迫與其自我意識的覺醒幾乎是同步的。在頌蓮被幾位太太同化,加入“宅鬥”之初,她的自我意識尚且處於矇昧的階段。封閉的陳家大院,其實就是男權社會中的一個生動縮影,陳佐千在其中象徵著封建家庭的男權。
從某種程度上說,頌蓮雖然受過高等教育,有一定的思考能力,但是由於女性在社會中的力量太過薄弱,她還是本能地選擇將自己物化。成為陳佐千的姨太太后,頌蓮又試圖通過物慾和情慾的滿足,自我慰藉,直到這種欲求最終也被剝奪,她才深刻意識到悲劇的根源。
在影片中,頌蓮是在與各房太太“宅鬥”的過程中,偽裝懷孕,最終被二房太太捅破計謀,導致被“封燈”,徹底失去陳佐千的寵幸。 但是在原著中,頌蓮失寵的原因卻很屈辱。
小說中提到,隨著陳佐千年紀不斷增大,他那“乾瘦的”,已經被幾房妻妾“掏空”的身體逐漸不支,於是他對頌蓮提出了一系列“特殊要求”。頌蓮聽罷羞憤交加,反抗道:“那我不成了一條狗了嗎?”這是頌蓮第一次正面反抗陳佐千,但卻遭到了陳佐千的羞辱:“沒見過你這種女人,做了表子還立什麼貞潔牌坊?”
其實也是從這次失寵之後,頌蓮真正意識到了自己在陳家的地位。如果之前她還想與幾房太太爭寵,展示自己與眾不同的地位,現在她已經完全明白,陳府的女人們存在的唯一價值就是“性”,她們一個個不過是陳佐千豢養的玩物罷了。
“女人到底算個什麼東西,就像狗、像貓、像金魚、像老鼠,什麼都像,就是不像人。”
自從嫁入陳家以來,頌蓮一直在一個“性”的角色來衡量自己的價值和地位,但是隨著朦朧自我意識的覺醒,頌蓮開始對自己作為“人”的尊嚴和價值做出叩問。然而,頌蓮所受的教育時間又太過短暫,啟蒙教育還未讓她深刻了解到自己的悲劇根源,她不具備自省能力。因此,她在掙扎過後又重新將矛頭對準自己的同類女性,間接害死了苦命丫鬟雁兒。
自我精神與封建環境不可調和的衝突,導致頌蓮走向毀滅在封建背景下,《妻妾成群》所體現的是一種“雙重悲劇”。其一,男性掌控著社會的話語權,將女性變成了這個社會的“第二性”,需要依附於男性生存。其二,女性同樣深陷這個封建枷鎖,沒有足夠的覺醒意識。而後者顯然更讓人絕望。
陳宅之中,幾乎每個女性都預設這樣的社會規則,視“性”和“生育”為兩大使命和生存資源,上至姨太太們不惜一切手段取悅丈夫,明爭暗鬥,連生兒育女也要當作“比賽”,算好時辰。下至最卑微的小丫頭雁兒也知道靠陳佐仟摸的那一把壯自己的膽,對頌蓮做出種種不敬之事。
在幾個太太中,最具反抗精神的梅珊也來勸告頌蓮:“你要是不給陳家添個人丁,苦日子就在後面了。我們這樣人都一回事。”在這種大環境的壓迫下,頌蓮內心的傳統價值觀還是佔了上風。於是她不再追求平等,還是想著為陳佐千生下一個孩子,走上母憑子貴的人生。
然而,隨著陳佐千性功能的喪失,頌蓮的願望落空,身體裡對感情的本能慾念讓她對大房的兒子飛浦動了情。但是這裡的動情,更多指的是頌蓮無處安放的情慾。在這個深宅大院裡,頌蓮始終與那些麻木的人們格格不入,只有飛浦是她唯一的知音。因此,飛浦自然而然就成了頌蓮的情感寄託物件。
小說裡寫道,頌蓮躺在床上的時候,腦子裡倏爾浮現出一個祕不告人的念頭。她想飛浦躺在被子裡會是什麼樣子?其實,頌蓮對飛浦的感情很像是《金鎖記》中,女主人公曹七巧對小叔子的感情。這種感情更多是基於一種情慾需求,愛到不擇物件的悲哀。然而,飛浦的理性卻碾碎了頌蓮的最後一點幻想。
在小說的最後,頌蓮親眼見到三姨太梅珊因為私會情人,被投井殺害。梅珊之死,給了頌蓮沉重一擊。從梅珊的悲劇之中,頌蓮預見了自己的未來,她深知自己無力擺脫封建枷鎖的桎梏,但是內心深處的清醒又無法教她像其他女人一般,過著行屍走肉的生活。這種巨大的心理矛盾徹底壓垮了頌蓮,讓她無可避免地走向了精神崩潰。
讀罷《妻妾成群》,其實我更喜歡將這部小說看成是一則歷史寓言。雖然姨太太的封建社會已經過去,但是這部作品卻依然適合當下的人來讀。在任何一個時代中,女性追求平等的先決條件其實都是避免自我物化。女性的自我價值認可的確很重要,但是切忌用每一個女性都有的價值,給自己明碼標價。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