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相思之所以苦,原因在於一個“單”字。
愛情沒有辦法一個人自圓其說,必須要一個對象。
單相思的困境正在於雖然有對象,但其實等於沒對象。
與此相比,周邦彥《菩薩蠻》中的一對有情人是幸福的。
原因無他,正在於他們心有彼此:
銀河宛轉三千曲,浴鳧飛鷺澄波碧。何處是歸舟?夕陽江上樓。
天憎梅浪發,故下封枝雪。深院捲簾看,應憐江上寒。
一、歸舟
從銀河、浴鳧、飛鷺等等描述,不難看出場景是在水上。
銀河宛轉三千曲。
看上去很美。
然而看上去很美的東西,往往需要更多事實的佐證,才能讓旁人確認那美是真美,或是另有所指。
中文詩詞的含蓄之美,包容萬千,諸多微妙,只能慢慢體會。
彷彿古人的日子,緩慢,悠長,縱然憂傷,也可以是從容的。
浴鳧飛鷺澄波碧。
銀河宛轉是遠景,大景;浴鳧飛鷺是近景,小景。
依然看上去很美。
直到下面這一句詩詞的出現,出現得那麼猝不及防:
何處是歸舟?夕陽江上樓。
謎底揭開,原來所有美景,皆是傷景。
身在歸舟之上,這一路的風景,與我何干?
歸舟之所以是歸舟,在於“歸”字。
有“歸”,“舟”無非一種形式,一種常常可選而又不唯一的形式。
歸心似箭,歸情難寄。
入眼的所有風景,越是美麗,越讓人難耐。
故此,宛轉三千的銀河,令人生厭。
因為它如此曲折漫長,讓人看不見路的盡頭。
故此,浴鳧飛鷺,還有澄波,也全都讓人傷心。
因為它們是這樣無憂無慮,沒心沒肺,全然不理會舟中人的黯然神傷。
夕陽江上樓。
該回家了。
早就該回家了。
可是,銀河三千,浴鳧飛鷺,何時是盡頭?
二、捲簾
梅開在冬天,雪落在地上。
冬天落雪是自然的,就如梅花盛放在雪中一樣自然。
何況,雪中的梅花,別有一番傲骨之美。
可是,這些全都是常人的所見所想,並非詞作中她的心思:
天憎梅浪發,故下封枝雪。
在她眼中,老天就是橫挑鼻子豎挑眼,種種過不去。
比如,好不容易等到梅花盛放,可以給她的心帶來一絲溫暖,老天偏偏又大雪壓枝。
是的,這漫天的大雪,這銀裝素裹的世界,全都是奔著一樹梅花而來。
它們,都是要壓著梅花,封著梅枝,讓梅和這個世界泯然一體。
和世界泯然一體的梅,還能讓旁人知道那是梅,在雪中盛放的梅嗎?
天憎梅浪,下雪封枝,這就是老天的所有用意。
可她,就算看出老天的用意,又能做些什麼?
瑟縮在寒冷的冬日,她比梅花還要孤單無助。
可是,這個時候,她忘記了自己身上的冷暖,忘記了大雪封枝下的梅花。
轉而,她擔心起另外一件事來:
深院捲簾看,應憐江上寒。
冬天,大雪,深院。
她有十足的理由冷徹心扉,也有十足的理由收起簾子,好讓屋內多一些暖意。
但她都沒有。
她就那樣卷著簾子,痴痴地盯著外面的世界。
大雪封梅枝的世界,銀裝又素裹的世界。
她擔心著那個人。
若是歸來,他的旅途,一定很冷很冷。
比她還要冷吧?
結語
《菩薩蠻》中,上片寫旅人,下片寫閨中人。
旅人思歸,閨中人念著江上寒冷,憂心旅人一路艱辛。
銀河宛轉,深院捲簾。
旅人和閨中人眼中的世界,都不單單是自己的,還有對方的。
縱使並不在一處,但他們想要在一處的心,卻如此強烈。
強烈到可以穿越銀河宛轉,強烈到可以不顧大雪封梅。
愛情,當然有萬千模樣,但在愛情無數的模樣中,一定不會缺少他和她的這一種。
當何處是歸舟的感嘆,遇上應憐江上寒的惆悵,一起律動的,是旅人和閨中人衝破種種障礙後的琴瑟和鳴。
心心念念,自有迴響。
你念著她,她想著你,這才是愛的雙向奔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