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中國有220萬人志願登記捐獻人體器官。過去十二年,在王耀的工作間裡,近千具遺體被解剖、製作成人體標本,供醫學院教學或科研。在離死亡最近的職業中,他看到了生命的另一種延續。
人體標本
四川大學華西校區的嘉德堂,在林立的教學樓中極不起眼。古舊的瓦礫和殘破的圍牆經修繕後,仍顯得冷清。北邊的鐵門緊鎖,門邊房間裡紫外燈整夜閃爍,知情的學生經過時,都會下意識捂住口鼻繞道而行,避免聞到刺鼻的福爾馬林酸臭味。
這裡是人體解剖樓,我工作的地方。
我是一名人體標本製作師,要將捐贈的遺體制作成人體標本,供醫學院教學或科研使用。從接收、運送遺體,到製作、儲存標本,都由我一人操作。解剖樓裡的老師,偶爾來幫幫忙。
這個職業沒有明確的就業體系,往往是院系內指派。可每天要和屍體待在一起,沒人願意幹這個活兒。
2008年,我收到了在解剖樓做人體標本的工作邀請。40歲之前,我一直在華西血管科做樓層管理員。當時,兒子還在念書,老家的父母需要贍養。做樓管的收入低,我決定試試這份待遇更好的工作。做人體標本是技術活兒,人到中年,我也想掌握一門手藝。
雖不是學醫出身,但我在華西這個圈子待久了,自學了醫學知識,對人體血管構造和解剖結構有一定了解。在教研室正式學習了兩個月後,我就上崗了。
第一次處理標本時,我的心懸到了嗓子眼。為了不讓外人看見,標本製作間的捲簾門通常是關著的,那天我特意將門開了半人高。
圖|標本製作間的門常關著
穿上白大褂、橡膠靴子,戴好手套和口罩,我站在兩個金屬解剖臺之間深呼吸,準備著手處理面前這具從醫院運來的屍體。屍體已經高度腐爛,面容損毀、生蛆,發腫發脹,血管也不完整,只能取骨做成人體骨標本。
取骨的過程冗長而繁雜。屍體擺在左邊解剖臺上,切開面板、肌肉組織,細細剔除附著在骨頭上的肌肉,才能取出骨組織。頭顱上的軟組織尤為緊密,清理完畢,還要用骨鋸切開頭顱,取出顱骨內的大腦和延伸至脊柱的脊髓。右邊解剖臺上,軟組織堆成小山,等著被送去殯儀館火化。
往常只能在小說裡看到的分屍場景,赫然擺在眼前,我強忍著心理與生理上的不適,汗水早已浸透了衣服。
接下來是煮骨頭。將取出來的骨頭放進一個大砂鍋裡,根據骨質的狀態,小火煮三到五天。要是控制不好火候,很容易煮爛。我只敢煮一具屍體,等後來熟練了,一鍋能煮7到8人的骨頭。等煮好了,颳去殘餘的肌肉和結締組織,再用丙酮浸泡,一具光亮的人體骨標本就完成了。
圖|人體器官標本展示架
自那天起,我大部分的時間都在這間屋子裡度過。接收新鮮的遺體(在醫學角度,一般未冷藏的遺體在6-8小時內要做成標本,冷藏最多儲存一天),製作成完好的大體標本。灌注組織儲存液時,不小心將福爾馬林濺到身上,洗上五遍澡也除不淨身上的味道,連吃飯、喝水都沒了胃口。
我花了很長時間來習慣這味道,一面積累技術經驗,一面克服內心的恐懼。
那年夏天,一天晚上,我接回一位老人的遺體,準備和助手一起搬到後院的弔唁間,等待家屬進行告別儀式。弔唁間是一個二十平的房間,正中間擺著一臺冰棺,右側牆上的畫幅上寫著“向無私的遺體捐贈者致敬”。
圖|舉行遺體告別儀式的弔唁間
我倆準備將老人的裹屍袋放入冰棺,我抬著背部和腰部,助手抬著腿。突然,從裹屍袋裡傳出低沉而清晰的“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助手嚇得一哆嗦,鬆開手跳到一邊,我的手臂被壓在遺體下方,腦子一片空白。
我趕緊抽出手臂,咬緊牙關,小心翼翼地開啟裹屍袋,從老人壽衣胸前口袋裡摸出一個老式收音機。收音機正迴圈播放著大悲咒。原來是剛剛搬屍體時不小心碰到了開關,那時候經驗不足,被嚇得丟魂落魄。
還有一次,我在操作間處理兩具屍體。在操作檯灌注好一具完整遺體後,轉身處理另一具開胸術後需要取骨的遺體。剛轉身拿起解剖刀,有人在後邊輕輕拍了一下我的屁股。我頓時頭皮發麻,手裡的刀掉在解剖臺上,發出金屬碰撞的清脆響聲。我撒腿就跑,從留著縫的捲簾門鑽出去,坐在門口臺階上,半天沒緩過神來。
等我心跳平復下來,彎腰從門縫偷看裡面,才發現是那具遺體灌多了組織儲存液,手臂自然伸出了工作臺。說到底還是業務不熟,後來我常跟自己說,不做虧心事,尊重逝者,就不怕什麼稀奇事兒。
逝者家屬
過去12年,近千具遺體在我手中製作成標本,他們的背後是上千個家庭。接收遺體多在傍晚或凌晨,只要接到紅十字會的電話,便要立馬開上一輛全順廂式貨車,前往成都或周邊縣市的捐獻者家中。
圖|接送遺體的車
有一次,我和紅會的同事趕往綿陽接收剛逝世的遺體。到了之後,我們敲了半天門,才得到迴應,來開門的是一個年輕的小姑娘。
“你好,逝者呢?”
“陽臺上,你們去抬吧。”小姑娘淡淡地回了一句,轉身坐回桌子跟前,繼續玩手機遊戲。她衣著簡陋,頭髮亂糟糟的,看上去很沒精神。我掃了一眼這間有些破舊的屋子,生活用品胡亂擺放著,書桌上放著一堆充電線,角落的課本上落了一層灰。
我走到陽臺,拉開門,一具男性屍體被斜著擱在地上,毛巾蓋著他的頭,腳下壓著被單。應該是小姑娘從床上拖到陽臺上去的。
“告別儀式你要做一下麼?”我問道。一般,家人都要幫逝者整理衣服,梳妝一番。
“不用了,你們趕緊抬走吧。”她說話的時候,視線都沒有離開手機螢幕。
我一時分辨不出,她這樣的態度是出於怨恨還是悲傷。將遺體抬上車後,紅會的同事告訴,那個丫頭19歲,小時候母親跑了,父親患病,沒有經濟能力供她生活,反而臥病在床,需要女兒照顧。捐贈遺體是她父親的主意,說這樣不用女兒操心喪葬費。
我也遇到過態度很惡劣的家屬。2015年,我冒雨前往遂寧一戶遺體捐贈家庭。門一開,一股惡臭撲面而來。地上散落著沾滿汙穢的紙尿布,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來到逝者的床邊,幾個年輕人嚷嚷著“趕緊抬走”,我照例詢問告別儀式,他們不耐煩地擺擺手。
我和同伴抬起老人時,發現他的腿腹已經長滿了壓瘡,滲出的組織液浸溼了床單,稍一用力,一塊面板粘留在床單上。
“家屬來幫幫忙,用床單幫忙兜著一下。”我抬頭看著那幾個人,他們的臉上寫滿了厭惡和拒絕。其中一個看上去像是老人的兒子,他直說:“髒死了。”
我們沒辦法,只好動作更慢一些,將遺體抬出這個家。身後的大門“嘭”的一聲關上了,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我無奈地和同伴說:“只有我們來陪這個老人家走完最後一段路了。”
我見過的大多數家庭,還是很溫馨的,會和逝者好好告別。四年前,同樣是在遂寧,紅會通知我去接一箇中年女性逝者,她多年高位截癱,去世時多器官功能衰竭。我來到她家已是傍晚,家屬對我很熱情,短暫的寒暄後,我了解到逝者剛剛在家過完50歲生日。
她21歲那年出了車禍,在家躺了整整29年,由父母和弟弟照顧。弟弟有了家庭後,依然會帶上妻子一起照料姐姐。洗澡、擦拭、翻身,每天出門晒太陽。弟弟專門租了一間一樓的兩居室,便於父母推姐姐出門。
檢查遺體時,我發現整個背部、腿腹沒有一點壓瘡的痕跡,膕窩、肘窩也沒有汙垢,頭髮也洗得乾乾淨淨,盤在腦後。家屬幫著我將遺體抬上車,面容帶著微笑,送了逝者最後一程。
離開後,我在後視鏡裡看到一家人在揮手告別,再看了看車廂裡的女人,感嘆道:“你比許多活著的人都要幸福。”
捐獻者
中中國人講究入土為安。遺體捐贈,與傳統思想背道而馳,對捐贈者和家人而言,是一件大事。十多年前,遺體捐贈者大多來自醫學院或有醫學背景,現在,隨著社會開放,城市中有遺體捐贈想法的老人也越來越多。
最近兩年,常有老頭兒老太太通過紅十字會或醫學院找到我,諮詢遺體捐贈的問題,這些老人並不忌諱談論“死亡”。
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個來自來自農村的老人,她稍微有些駝背,滿頭白髮,雙手佈滿老繭。這個婆婆認不得字,在鄉鎮衛生院聽說,“遺體捐贈可以為國家醫學事業做貢獻,獲得一張捐獻證書”,就揹著包坐大巴進了城。
我這兒不好找,她在華西壩走了三圈才找到,累得一句話都說不清楚。我讓她坐著休息了一會兒,她開口便說道:“我死了之後,能不能把遺體捐給國家做點貢獻,給你講一下就可以是吧?”
我遞給她一張遺體捐贈表:“老人家,這張表你要拿回家,和家裡商量之後,直系親屬和你簽了字才算同意遺體捐贈。”
婆婆抓緊了手中的表,滿意地點頭:“好,有這個表,我死了我兒子就不得把我搞忘咯。”
很多老人,都想給家裡人留個念想,我繼續囑咐道:“老人家,這個表填好了要拿給我們,證書要等遺體捐贈後才會發給你的家人。”
“喔,那到時候你們要記得把證書拿給我兒子,我兒子長這樣……”說著,婆婆從包裡拿出一張照片,指給我看。她說,兒子在城裡打工定居,等她去世了,過年才能到墳前悼念,有了一張證書在兒子身邊,隨時都能看看。
不過,在解剖樓的儲藏室裡,有兩張無人認領的捐贈證明。去年,我遇上一對老夫妻,他們無兒無女,挽著手一起拿走了遺體捐贈登記表。兩位老人走到了金婚之年,無兒無女,互相給對方簽了名。不到三個月,他們相繼去世。
圖|解剖樓大廳
遺體捐贈者不願意被社會遺忘,試圖在世間留下存在過的痕跡。我打心底尊重他們,每次處理遺體前,我習慣鞠上一躬,細心為他們剃去頭髮,再開始解剖。
這些大體標本,在每年的新學期被送往教室,有時候搬運結束,我不會馬上離開。在一旁看著學生們拿起解剖刀,劃開人體標本。他們用鑷子分離肌肉,用骨剪剪開肋骨,辨認心臟、肝臟、胃和重要的解剖結構,開啟顱骨,取出大腦,討論大腦和神經對機體的支配和控制。
這些場面,常常讓我想到,走上手術檯的醫生們腦海中的解剖結構,與我的工作有關,這讓我很有成就感。過幾年我就要退休了,我會簽署自己的遺體捐贈表,為這份工作畫上圓滿的句號。
*根據當事人王耀口述撰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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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黃全仙
編輯 | 成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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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看戶外直播,成都廢棄醫學院!一樓下面好多大體老師,一樓樓梯間有個房間,裡面有幾個大坑,坑裡全是泡著大體老師!醫學院廢棄了,這些大體老師也沒人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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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認真的看完了。因為我早就計劃遺體捐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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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才簽了遺體,器官捐獻登記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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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向製作人體標本的老師和供體者致敬!謝謝你為祖國醫學做出的貢獻!凡是自願捐獻遺體的人都是開眀的人,都願死後能為國家的醫學做點貢獻,所以不用害怕,你這是實現捐獻者的遺願,他們也會感激你的!醫學要是沒有解剖,那就是摸著石頭過河!人體是一個複雜的工程,真正弄懂它還不是那麼容易!恐怕現在的人工智慧也很難破解完整的人體密碼!有了解剖學,人類才能真正的了解疾病、預防疾病和治療疾病!願老師在這個不平凡的崗位上為人類多做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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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位已經到金婚的老人一輩子無兒無女,互相簽字確認捐獻遺體,三個月後相繼離世!還有一位老人被兒女嫌棄連老人最後一程都不願意去送!我寧願生一個不孝子也不想一輩子無兒無女,你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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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姐姐也做了大體老師,深深的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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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覺福爾馬林並不是酸臭味,那個氣味很難形容,特別薰眼睛,一聞到就想吐。雖然我從醫學院畢業很多年了,但第一次上解剖實驗課聞到的福爾馬林氣味這輩子都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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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想知道,捐贈了遺體後,社保局的撫卹金和喪葬費能夠領不?我也想以後捐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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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宿舍原來在這個樓對面,一開始覺得這個樓很神祕,後來接觸多了,也就習慣了。口腔系的同學會把顱骨借出來放在宿舍裡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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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非常敬佩我兒子,從小膽子特別小,有次不小心把門反鎖了,搞得在房間裡大叫:爺爺快來救我呀,有鬼呀。高考選擇臨床醫學,我擔心他很難過解剖這關,前段時間很淡定打電話來說他們上了大體課,我問他不怕呀?他說沒什麼怕呀,就是那福爾馬林難聞和臭味難聞,怕沒怕。想想小時候一個人怕鬼的,現在敢解剖,真的很棒,換我可能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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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體捐贈是真的很偉大,致敬!這個問題說真的我還沒考慮過,今天無意中看到這篇文章,後面會考慮,反正一個人不打算結婚,以後父母走了,自己怎麼都好安排,但是可能比較早熟,很年輕時候就想過器官捐贈了,請問懂得人,器官捐贈協議怎麼搞?網上可以登記嗎?不需要父母簽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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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我也有幸成為了人體器官遺體捐贈志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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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簽了器官捐獻。遺體也可以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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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題是取了他們需要的,餘下的會妥善處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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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當時剛上解剖課的時候去抬標本,我們個個都心驚膽戰的,不得不佩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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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第一次獻血,知道是用於救人2014年,第一次獻血小板,知道是用於手術2017年,籤骨幹細胞,知道是用於白血病類2020年,知道器官捐獻,用於醫療事業,我抓緊安排籤。我今年26歲。我知道生命沒第二次,而基於被棺材土埋,火烤骨粉,器官延續的選擇上,我更願意選擇器官延續。生死有命,富貴在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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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看這個真有點……
我是醫學院長大的孩子,人體組織時不時會見到。放學後,經常從解剖樓門前過,人骨碼成的“骨堆”,浸泡在福爾馬林中的各個人體器官……總之,見得多了,比一般人更加平淡一些,不覺得害怕。但是,現在40歲的我,依然沒有接受“遺體捐贈”,所以對文中那些捐贈者,無比敬畏!想想,我還不如一個農村老太太想的明白,內心真是慚愧!!!我妹妹已經簽訂了遺體捐贈書,估計再過些年,我也能越過心理障礙,鄭重簽字!醫務工作者的後代,更應該為後來的醫務工作者做出自己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