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教師生活
這幾人剛剛離去,肇倩小學又迎來一位新的女教師。她叫蔣英,是吳懷德他們的同學,也是省立鎮江師範學校的畢業生。她應該也在棲霞山培訓過一學期,可是卻眼生得很。蔣英比我大三、四歲,身材不高,知識水平卻較高。一雙大眼睛,人也聰明。開學後,我和她同教五、六年級合班的複式班,我教語文,她教算術。以後又都兼了分校的唱遊課。
複式班的教學其實並不複雜,關鍵在於把教師的教與學生的學安排好,錯次進行,使其各得其所。做好了,更能調動學生學習時的主動性和自覺性,完全可以保證教學質量。
農村孩子上到高小大多已是十三、四,十五、六歲的年紀,不少人放學後還要幫助家中幹活,個別已像小大人模樣,正處於生理、心理和智力發育的旺盛期,接受能力很強。他們對於我和蔣英這兩位外地來的教師很歡迎,也很尊敬。所以我們的教學工作進行得也很順利。
開學前夕返校的有兩位老師,一位是是本地人陳書彭,一位是丹陽人史家隆。
陳書彭專管設在二村的分校,如果不開全校教師會,他是不來大祠堂學校本部的。他的家在淳溪鎮,星期六放學後回家,星期日下午或者星期一清早趕回分校。一個人在分校自炊自食,管著四、五十個一、二年級的小學生學習,確也相當辛苦。正如剛到學校時陳天籟希望的那樣,當時來的三個人雖然走了兩個,只留下一個,現在又來了一個蔣英,兩名生力軍,分校的唱遊課終於開成了。我去六村分校教唱遊,蔣英去二村分校教唱遊。後來大祠堂低年級的唱遊課也讓我教,我也是來者不拒,愉快接受。看到孩子們在唱遊課上唱得那麼高興,玩得那麼開心,我也更加興致勃勃,不覺得勞累。
史家隆是鎮江區立師範學校第一屆畢業生,半年前與吳鳳華分配來肇倩小學。放暑假後,吳鳳華調往縣文化館,他回家度假。現在返校繼續教課。我與他相識,自然也就容易親近些。學校把我和他安排在一間宿舍居住,同時宿舍也就是辦公室。宿舍兩旁都是教室,上課極其方便,轉身就到。
史家隆水平一般,無甚突出之處。讓他教中年級課程,還是認真稱職的。校長陳天籟有時對他過於苛求,我就忍不住為史辯解幾句。陳不願與我爭執,往往我一發聲,他也就不再對史批評。在我,只是一點小小的意氣用事,覺得陳對史的批評大有以上壓下,恃強凌弱的意味,我在打抱不平。客觀上便好像我在幫助史家隆對抗校長,陳便不高興。但是陳不跟我說,而是跟別人說,別人再跟我說。我很不理解,為什麼要兜這麼一個圈子,跟我當面直說不好嗎?以後我才懂得,這正是我不懂人情世故,非常幼稚的表現。
開學前,教導主任韓普先就把各班級的課程表排好,把各位教師的任課表交到教師手中。做得相當規範、妥善。同時交到教師手中的還有校長陳天籟填發的聘書。這聘書只填寫教師姓名和擔任哪個年級什麼課程的內容,並無薪酬和聘期的規定。嚴格說,算不得聘書。實際上教師的錄用、任命、調動、薪酬、獎懲等許可權早已不在學校校長手中,而在各級政府教育主管部門手中。陳天籟沿襲舊制發給聘書,卻又無法寫出給受聘者的報酬等相關內容,真是太過於形式主義,不如不搞的好。
給高年級複式班上課時我發現學生中的性別比很懸殊,五年級22個學生只有兩個女孩子,六年級19個學生則全是男生。這說明農民中仍舊普遍存在重男輕女、“女子無才便是德的”等陳舊觀念,以及不願意讓女孩子多讀書的偏狹思想。許多家長認為女兒終究是別人家的人,能識一點字,會寫信、記賬就行了。家中富有又受父母鐘愛的女孩子,或許能上到高中畢業。這在城裡不算稀罕事,在鄉村絕對是鳳毛麟角,難得一見。兒童受教育的性別差如此之大,成人中文盲的比率自然會女多男少。土改運動後期各村紛紛辦起夜校,特別注意動員婦女入學,把學習文化和婚姻自主作為婦女翻身的主要內容和奮鬥目標,的確是抓住了問題的關鍵。
新學期開始不久的一個星期天,在肇倩小學召開全區小學教師大會。臨城區當時是九個鄉,兩年後把滄溪區的北固鄉划過來才成為十個鄉。九個鄉只有肇倩、長樂兩個鄉是完全小學,每校七、八人,太安鄉甘村小學是多班初小,三。四人,其餘各鄉的小學都是單班小學,有的有兩所,有的只有一所。每所小學只有一位教師,也就無所謂校長、教師、工友之別,統稱“老師”。鄉民則稱他們為“秀秀”。這些“秀秀”全部到齊,也就三十人左右。
這樣的全區教師大會,以前開過多次,已形成一定的程式。人準時到齊,到齊就開,開完就散。沒有茶水招待,更沒有午餐可享。反正路最遠的也不過十二、三里,來回用兩個小時,開會用兩個小時,不吃不喝,對這些已經習慣艱苦生活的鄉村教師來說,真不算什麼事兒。這一次開會,陳天籟是東道主,主持會議。他首先把我和蔣英這兩位新教師向大家鄭重介紹了一番,又帶頭與大家一起熱烈鼓掌,表示歡迎。然後才轉入正題,請區文教助理夏友文做主旨報告。這報告無非是新學期開始作為主管領導該說的一些老話、套話,看不出這位夏助理有什麼高明之處。但是教師們無不屏息聆聽,不敢稍懈。不少人還往筆記本上記下要點。
夏友文是本地人,高中學歷,三十出頭年紀,稍圓一些的國字臉,說話沉著冷靜,不急不慢,很有領導氣派。他身穿灰色幹部服,儼然也是一名革命幹部。他算區裡的幹部,同時又聽從縣教育科指揮。在教師們面前,他就是絕對領導,是政府化身。有教師跟他講話或者打招呼,他也露出一絲笑意,但那笑模樣卻像是擠出來的,還不如不笑時自然。半年多以後,我調到區文化站工作,在區政府食堂吃飯,參加區裡的許多會議,與區裡的幹部們一起學習各種政策和檔案,有時還受區領導指派在政治學習時作一些輔導發言,與夏友文助理接觸的機會就更多了,對他的笑容也就見得更多了。那可是與在教師面前露出的笑容大不一樣。特別是他在區委書記、區長面前時,那笑不是擠出來而是堆出來的。不光滿臉堆笑,長時間笑容不變,甚至還配合著手勢、語氣、身姿,使笑模樣發揮最大的取悅對方的功能。對比之餘,我更覺得此人諂上驕下,心術不正。雖然穿著幹部服,有著革命幹部的身份,卻不是真正的革命者。從解放到此時,我見過不少大大小小的革命幹部,卻在這偏遠的鄉村中見到了在教師面前最能擺威的一位。
舊社會官場中流行著一句話,形容那些混事的官僚是“上拍,中吹,下壓”,看來夏友文把這種惡劣的作風帶進革命隊伍中了。這種假模假式,故作姿態,裝腔作勢,藉以嚇人的“假洋鬼子”,誠不足 懼,卻也必須小心對待。因為不知何時,他就對你使壞。俗話說,“見面三相”,雖然或許有失偏頗,卻也不無道理。據此作出初步判斷,“雖不中,亦不遠矣”。
五年後,在“肅反”運動開始不久,區委派通訊員到他搞中心工作的駐在鄉,傳喚他回區時,他自知不妙,一路蔫頭耷腦,面色如灰(比“土”略強一些),施施而行,完全沒有了領導氣派。不久便聽說,他被“雙開”(開除黨籍、開除公職),清理出革命隊伍,回家當了老百姓。此類人和事後來見得多了,我又悟出一個道理,許多有歷史問題、出身不好或有所圖謀者,往往會裝扮成比真正的革命者更為革命的姿態,欺世惑眾,隱瞞真相。若遇此種人物,務必謹慎小心,多問幾個為什麼和果真如此?肯定大有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