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區教師大會最後一項議程是選舉區教師聯合會的主席、副主席和縣教師聯合會的執行委員。夏友文當選為區教聯主席,我被選為區教聯的副主席和縣教聯的執委。這事我事先既不知情,也毫無耳聞,事後也沒有產生多大的欣喜。解放前有過一次被選為學生會“區長”的經歷,知道什麼叫“虛應故事”。這次被選為什麼什麼,雖不敢與之完全等同,卻也不會因之而忘乎所以。區教聯、縣教聯成立後沒有開展什麼工作,不久就被教育工會取而代之,而我那時也離開了肇倩小學。
那時土改運動已逐步全面推開,土地改革法全文抄寫在堤邊民居的整面牆壁上。一面是政治運動熱火朝天地展開,一面是秋收大忙,一片豐收景象。誰見了都會心中開花,喜不自禁。
我在蘇北見過秋收場景,農民將田裡割下捆好的稻捆一擔擔挑回村裡的打穀場,路遠又通河道的則用船運回來,堆成一座座小山般的稻捆垛,然後再一捆捆取下解開,在場上鋪成一個儘可能大盡可能厚的圓形草場,趕著大水牛,牛拉著石磙,在草場上一圈又一圈地來回碾壓,稻粒便紛紛落地。叉起已無稻粒的稻草,場地上就是厚厚的金黃的稻粒。有時正碾壓間,牛忽然站住,撅起尾巴要拉屎,趕牛的農民便趕緊捧起一大捧稻草,守在牛屁股下接那屙下的牛糞。不能讓牛糞汙染稻粒,也不能讓牛糞白白丟棄。那牛糞既可攤貼在牆上,幹後當柴燒。也可扔進糞坑漚糞當肥料。一天忙碌過後,把場面打掃乾淨,就成了休息吃飯的場所。飯桌上擺上好幾碗新鮮蔬菜,更少不了一碗紅燒童子雞或是一碗紅燒魚,外帶一壺家釀的燒酒。一家男女老幼圍坐桌旁,吃的吃,喝的喝,其樂融融。足令城裡人羨煞!
肇倩鄉農民秋收的景象與蘇北所見完全不一樣。這裡村前只有小片的公用空地,沒有大片的打穀場。不過秋收時也用不著打穀場。農民將打稻子的穫桶扛至收割的田間,割倒的稻子提放在穫桶周圍,負責打稻子的農民手拿一根長約尺餘、兩端紥有撬棒的繩子,兩手各握一根撬棒,往稻草近根部一紮,一箍,使勁一絞,一小捆稻草便提了起來。然後從後往上掄起,狠狠砸向穫桶內側桶板上,稻粒便被打了下來。反覆幾次,稻粒打盡,再重新撬絞一捆摔打。如此這般直到一塊地割完打盡,將穫桶裡的稻子裝進稻籮挑回家去。若是不止一塊地,那就將穫桶再扛至另一塊地去。穫桶很大,至少四尺見方。桶板也很厚,否則哪裡經得起稻草捆的摔打?穫桶四角桶板相交處 俱為榫鉚咬合,榫頭長出有二寸,非常牢固。這麼既大又重的農具,扛動時得兩名壯勞力。這種全憑人力、手工的勞作,顯然非常辛苦勞累。然而豐收的喜悅蓋過了一切辛勞,家家戶戶在這個豐盈的季節,幾乎都充溢著歡欣愉悅的氣氛。當然,被分掉土地財物的人家不會是這樣的心情。
秋收以後農民就忙著繳公糧。大祠堂的大廳便被改裝成糧庫。原來沒有一扇門窗的大廳,前後都築起了高牆,只在與屋頂相交處開了幾個窗孔通風,前面有一個大門用於糧食入庫出庫。大廳前面天井兩側的房屋,正好做了糧庫管理人員的宿舍和辦公室。過去我們穿過大廳就可以到側屋去吃飯,現在就要從前面繞行,多走不少路。大廳後牆外,側屋門正對著祠堂後門,從側屋去堤上,或從堤上進學校,仍與過去一樣方便。
糧食入庫時從大門到大廳人流不斷,一擔擔稻穀挑進來,一雙雙空籮擔出去,來來往往,絡繹不絕。糧庫的工作人員守在門口,過磅的、驗收的、開票的、監管的各司其職,前前後後要忙好幾天。大廳裡的稻子越堆越高,後來要搭好幾塊跳板才能把稻子倒上去。出庫時也一樣忙碌,不過進出的人流不是納糧的農民,而是被僱作挑工的農民了。除了出入庫,平時只有一名糧庫主任在此日夜看守。糧庫主任姓譚,山東人,挺幹練而又和善的樣子,閒暇時常和我們聊天。我們有時也進他屋裡小坐片刻,海聊一陣。他有一杆步槍,有時擦完再擺弄擺弄,卻從未見他放過一槍試試。一個人孤守一座糧庫,生活自理,也真夠難為他了。
我的教師工作也日益熟練起來。第一學期除了教高年級語文,六村分校的唱遊,還兼著農民夜校的讀報和在大葑橋抄寫黑板報的工作。在夜校讀報時,我特別愛向群眾報告抗美援朝的訊息。許多來自前線的通訊、特寫,我都全文朗讀。有時等不上晚間讀報,立刻將捷報寫成大字報貼到行人來往的要道處,讓大家早一點知道。我還將最新出版的哈瓊文的宣傳畫《我們熱愛和平》,臨摹在四張白報紙大的畫紙上,貼在大祠堂大廳的牆上供大家欣賞。整天都是不捨晝夜,略無閒暇。然而,越忙越起勁,越忙越高興。覺得自己真的在努力工作,在為人民服務,在為革命作貢獻。那股真情、激情,那股幹勁、拼勁,一點不帶假的。現在想起來還挺自豪,那段青春年華沒有虛度。
蔣英一人住一間屋子,就是暑假期間蔣克華、張藹如住的那間女生宿舍。白天各人忙各人的事,不覺什麼。吃飯時相聚一起,一張嘴又吃又說,更覺熱鬧。唯獨入夜之後,她孤燈一盞,肯定要比我們寂寞。我和史家隆兩人住在一起,再怎麼寂寞,總還有個人說說話,打個招呼。雖說備課、讀書要用去不少時間,畢竟四周一片寂靜,偌大的祠堂,沒有任何聲息。除了睡覺真的再無他法可以排遣了。幸好蔣英已經談好一個物件,大名郭兆山,是她在省鎮師讀書時的同學,江蘇豐縣人。郭兆山身材魁梧,眉眼舒展,說話幹事充滿男子漢大丈夫的氣概。是省鎮師分配來高淳學生中的領頭人物,分在縣城小學(人稱“城小”)任教。每逢星期日,不是郭來肇倩,就是蔣去城裡。不過大多是郭來肇倩看蔣,這使蔣英的生活多了許多色彩和甜蜜。我也因此與郭熟悉起來,加上彼此性情相投,觀點相似,遂逐漸成為要好的朋友。許多次去縣城,不去住招待所而是去城小投宿,老郭總能為我找到空鋪讓我睡好。當然,他來肇倩我也同樣招待,不用蔣英費心。
郭兆山比我年長三歲,蔣英比郭又大一歲,在他們面前我是小弟弟。蔣英的父親在解放前是一家省報的高階職員,具體職務是社長還是總編輯,不清楚。因為她說得含糊,我也不想究問。她在政治上和與人相處上比我成熟許多,但絕不世故,仍然保持著年青人的真誠和朝氣,偶爾還顯露出女孩子的天真活潑。有一次,工友楊廣勤午飯做了一大盤紅燒魚。我們下課吃飯,蔣英見了這道美味,張開雙臂,又是跳,又是歡叫:“啊呀,這麼大的魚啊!”這種真情的表露,只此一次,卻給我留下深刻印象。
都有真性情,所以我們就很投契。我們說話直來直去,因此常常在不經意間冒犯了校長陳天籟,自己還沒有察覺。有權管理別人的人,總希望被管理者聽話、順從,如果你再能阿諛奉承,那就更能討得歡心,提拔、重用,不在話下。如果做不到這樣,反而違拗、頂撞,指出他的不是、不足,那就犯了大忌,輕則不和,關係弄僵,找你彆扭。重則一有機會,加以罪名,弄得你永世不得翻身。幸好陳天籟只是一個小小的鄉村小學校長,權力小得很有限,而且據說解放前還當過國民黨傘兵,他才不至於對我和蔣英有什麼行動。只是在郭兆山來肇倩時對郭嘰咕幾句,說我和蔣英不好領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