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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與袁人燦同行,邊走邊聊天。袁忽然壓低聲音微笑著問我:“你知道村民怎麼議論我們嗎?”這個問題我從來沒有想過,便說:“不知道。”袁神秘兮兮地說:“說我們一男一女一對,是兩對兒呢。”我聽了不禁啞然失笑:“怎麼這樣看人呢?這不跟阿Q一樣了嗎?”阿Q就是隻要看見男的女的走在一起,或有所接觸,就斷定必有不正當的關係。袁人燦不笑了,感慨地說:“是呀,是呀。這裡的村民愚昧落後著哩。”我卻笑說道:“現在來了個吳懷德,村民們又該怎麼說呢?”袁說:“他們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別管他。”我說:“對。這裡閉塞、落後,封建思想太多。我們該怎麼做還怎麼做,不聽那些流言蜚語,別管那些嘰嘰喳喳。”

接著袁又較為深入地講了這裡的鄉風民俗,說:高淳這個地方與外界甚少來往,鄉民出境又多為皖南山區,與現代文明接觸太少,文化生活極為貧乏。農閒季節,勤快的進山做些販運土特產的小買賣。懶散的就待在家中無所事事。女人們紡線織布做針線活,男人們許多忙著抽菸打牌摸老婆。摸老婆不是跟自己的妻子親熱,而是跟別人家女人偷情。久而久之,相沿成習。不以為非,反以自炫。男人沒有摸過老婆的被視為無用,笨蛋,會摸老婆的才是能人,有本事。別看表面上一個個正人君子,道貌岸然,很講究男女授受不親,背地裡則倫常崩毀,淫亂不堪,昏天黑地,一塌糊塗。循此以觀,男女竟然同行同往,非出軌而何?袁人燦說到此處,我不好意思問他摸過幾個老婆,只問他教師是否與村民一樣行事。袁不談自己,卻說,就連韓普先那樣老實的人,也摸過老婆。他先把自己的連襟賣了。既然如此,我也不用再問。不過,這都是解放前舊社會的事。現在是解放後,新社會了,舊風俗改變了嗎 ?我在拭目以觀。

隨著土改運動不斷深入,各村先後召開群眾大會,對地主和當過鄉長的反動分子當年剝削、壓迫的罪行進行揭露和批判。我參加過兩次這樣的大會。

一次在三村,被揭批的物件是解放前當過鄉長的邢慕廉。

邢慕廉是肇倩小學教師,負責設在六村分校的教學工作。雖然尚未開學,他已來大祠堂校本部跟我們見過面。他年約四十,中等個兒,上唇和下頦有一些短鬚,圓臉,背頭,正是“面團團如富家翁”的樣子。對我們特別熱情,說話時總是笑容可掬,還堅持邀請我們三人去他家吃烤紅薯。我們只知道他是舊人員,卻不知道他掌過權,有罪行,有民憤。在與三村群眾接觸的過程中,多少了解了他的底細,所以對於他的被揭批,已在意料之中。

各村都有一處公屋。揭批邢慕廉的那晚,公屋裡掛著一盞爍亮的氣燈,群眾在屋內密密匝匝圍坐在四周,中間留下一個不大的圓形空地,邢慕廉低頭站在那空地中央。揭批會經過周密部署,尚未揭批,已有人領呼口號,群眾高聲響應,聲震屋宇,賽過“四面楚歌”,早已把邢慕廉嚇得魂不附體,顫慄不已。接著揭批者陸續上前,面對面歷數邢的種種罪行,責問他是不是事實?是不是罪行?邢一一承認,連說“我有罪”、“我有罪”。邢的馴服認罪,未能使組織者滿意,如果就這樣結束揭發、批鬥,似乎太便宜了他,總得使用些暴力和過激的手段,才像是一場革命。就在即將已無可揭可批的時候,忽然有人大喊:“邢慕廉不老實,把他吊起來!”當即上來幾個大漢把邢慕廉按倒,將邢的雙腿併攏,用繩索在足腕處捆了個結實。然後將長繩的另一端從房樑上撂過去,一陣猛拉,邢慕廉就腳朝上頭朝下被吊在半空,盪來盪去。揭批時,邢慕廉老老實實,低聲下氣。此刻被倒吊起來,頓時殺豬似地號叫不止,雙臂在空中亂舞,大喊饒命。群眾此時皆靜觀不語,滿屋就剩下邢慕廉的一聲聲慘叫。直到他無力呼叫時,才把他放了下來。

聽農民揭批時,我曾與參加大會的農民一樣,被激起對邢的恨意。此時卻不由得生出一絲不忍之心,卻又不能表露出來。不斷提醒自己:千萬別犯小資產階級溫情主義哦!此情此景,一直印刻在心中。曾經相當困惑,這種思想感情究竟是我的優點,還是我的缺點?當然,以後有了明確的結論:這正是我最可寶貴之處,是靈魂中閃光之點。是我尚能保有思考能力,人性未全被泯滅的表現。當我省悟到這一點時,不僅我自己已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全國人民也都有了不堪回首的經歷。邢慕廉在1950年底鎮壓反革命運動中被槍決,揭批時被吊顯得微不足道,或許早就被人們遺忘。

還有一次揭批會在四村進行,地點就在肇倩小學附近四村的公屋裡。被揭批者原系本村人氏,解放前大學畢業,在外地工作,離開家鄉高淳已十餘年。解放後繼續在華東一水利部門工作,系一科技專業人員。此人既未當官,也未發財,為何被弄回來批鬥?原因其實很簡單,他家在此次土改中將被劃為地主成分,家人焦慮,寫信向他告急求助。他不懂政策,不知深淺,貿然寫信回鄉辯解,稱其家庭不應劃為地主。這一下捅了馬蜂窩,惹下大禍。你是比土改工作隊高明?比當地群眾高明?還是比黨高明?劃不劃地主,應該在黨的領導下由土改隊和當地群眾認定,輪得上你來說三道四嗎?你竟敢寫信來爭辯,可見你就是藐視黨,藐視群眾,對抗土改,對抗組織,是地主階級本性未改。必須徹底揭露,狠狠鬥爭!一傢伙就把他從上海揪了回來。

批鬥的那晚上,村民把公屋擠得難以插足,都想看看這位曾被引以為榮的鄉親現在是什麼模樣。為了讓大家看清楚,也為了讓此人面對群眾有危重感,特意讓他站在一條長凳上。農會主任主持大會,簡要地介紹此人的情況和問題後,讓此人向群眾做檢查。此人外出已十幾年,已經習慣說普通話,剛說了個開場白,還沒有來得及檢查,就被積極分子打斷:“你打什麼官腔啊?你不會說家鄉話了嗎?真是個忘本的東西!”跟著就是一片譴責痛罵的喊聲。此人顯然對此很感意外,有些惶惑。定了定神,弄明白責罵聲的意思後,趕快鞠躬道歉,用高淳話檢查。儘管他的高淳話已不那麼流暢純熟,大家也就諒解了。加上他的檢查上綱上線,相當深刻,有悔過的誠意,改正的決心,就沒有采取進一步的措施。群眾發言雖多警誡鞭策之語,界限好像劃在“犯錯誤”這個槓槓上。與對待邢慕廉的“犯罪”,力度的區別是很明顯的。充分表現出掌權者的政策水平和鬥爭藝術。估計被揭批的那位先生一身冷汗之後能夠睡一個好覺。

這兩次揭批會使我初步認識到階級鬥爭的意義和作用,更體驗到它的威力、無情、甚至殘酷。但是,因為我處在旁觀的角度,這種認識、體驗只能是極其膚淺而且幼稚。我曾探究過這樣一個問題,是因為有階級鬥爭才引起革命,還是因為要革命才挑起階級鬥爭?結果是無解。可見我從實踐到理論,水平都很差。

經過揭、批、鬥,劃成分、分田地的條件也就成熟。接著就是許多具體細緻的工作,計算、調配、填表、張榜、發證。整個鄉、村都充滿等待、期盼的心情,緊張有序的工作,許多人不捨晝夜地忙碌著,就是為了獲得土地改革運動的豐碩成果:土地還家,覺悟提高,成分明晰,組織健全,最終達到政權鞏固。一批在土改中經受考驗,得到鍛鍊的積極分子擔任了鄉村幹部,一些表現突出的還被吸收為脫產幹部,即成了享受供給制待遇的革命幹部。不過已不再發給灰色制服,有個別人於是不惜自己掏錢,做一身幹部服穿上,以顯榮耀。但是更多被提拔的人仍舊穿著原來的短打衣服,因而與群眾更有親和力。四村湧現的人才最多,邢華祝被提為區公安助理,邢璧方被提為區民政助理。不久又被調往他區任職。沒有多長時間,供給制改為包乾制,將一切供給所費折成現金而略有寬餘,連同津貼一起發給,便於幹部自由支配。對於剛提拔不久的農民幹部來說,這收入已相當豐足了。更重要的是,吃上公家飯,政治地位顯著提高,在鄉民眼中是很榮耀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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