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知道越多真相、對現狀瞭解得越深,思慮就會越重。是否生活在真假混雜的“後真相”世界裡,雖然“無知”,就不必再承擔真相的負擔?我有時會自我安慰:盲目的快樂,也是屬於矇昧無知的快樂,“走出幻象”後的痛苦,卻是清醒者的痛苦。
跟我對現狀的憂心忡忡不同,我小區裡的大爺大媽對未來很樂觀。看起來“政治冷漠”的大爺大媽們其實特別關心國家大事,對中美關係尤其上心。只是他們對政治局勢的理解,大抵就在“至道學宮”這一水平線上下,每天分享交流著一些道聽途說、聳人聽聞的假新聞。對他國的厭惡和憎恨,轉化為他們對現狀的理解和接受——現在經濟形勢變差、消費不得不降級,都是“敵對勢力”打壓所致,帝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啊。其傳遞的主旨就一個:這是最好的國家,我們在最好的時代,前方形勢一片大好,現在如果有坎坷有曲折不用害怕。
我很羨慕大爺大媽的快樂,為什麼我就快樂不起來?也許知道越多真相、對現狀瞭解得越深,思慮就會越重。是否生活在真假混雜的“後真相”世界裡,雖然“無知”,就不必再承擔真相的負擔?
這是一個兩難困境。就像《楚門的世界》裡,如果楚門活在真人秀裡,他可以安安穩穩地過完一生,但如果他走出真人秀,他需要面臨真實的人生困境。《駭客帝國》裡也有兩顆藥丸,服下藍色藥丸可以繼續沉睡在悠哉樂哉的虛擬世界裡,服下紅色藥丸你獲得了作為人的獨立和自由,也需應對更多煩惱和痛苦。你會服下哪顆藥丸?
我有時會自我安慰:盲目的快樂,也是屬於矇昧無知的快樂,“走出幻象”後的痛苦,卻是清醒者的痛苦。
但是,當想要“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時,卻殘酷地發現,自己所面對的人同樣也在“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長輩們常常認為我們的憂慮是小資產階級的“多愁善感”,讀了一點書就被洗腦,盲目倡導平等、民主、自由……,需要被“啟蒙”的是我們。
五四運動常常給後代的啟蒙者留下關於啟蒙的玫瑰色想象,但魯迅早就預示了啟蒙者的困境。在《故鄉》中,向“我”喊出“老爺”的閏土是窮苦的,但他選擇默默承受這一切時邏輯是自洽的,反倒是“我”要陷入無邊的寂寥裡;《祝福》裡,瘋癲的祥林嫂問“我”有無靈魂,“我”無力解答;在《藥》裡,啟蒙者英勇犧牲,但他的熱血成為“人血饅頭”……
醒來無處可走,比沉睡更難過。我們知道很多事情是不合理的,很擔心世界會變得更糟,但又苦惱於無法做些什麼,荷戟獨彷徨。
漸漸地,我們內部也發生了分化,有些人與我們分道揚鑣。他們不願意承擔這“有知”的痛苦,轉而選擇將“有知”化為利益。當他們看透了世界,也選擇了虛無,那就沒有什麼可以打敗他們。
一些人也許成為精緻利己主義者的一員,一切行為的出發點是為了利己,金錢是唯一立場。有人還很誠心誠意勸誡昔日的同道者:先別想那麼多,能多賺點錢趕緊多賺點錢,你得有足夠多的風險資金。
並且,因為“有知”,這些人更懂得如何從一個亂糟糟的局勢裡獲取利益,如何更好地提升反脆弱能力以自保。當小區裡的大爺大媽們還不知道風險將至時,他們早就儲備好了足夠多過冬的糧食,也許是綠卡,也許是美股和黃金。世界再怎麼亂,手中有糧,心中不慌。
如果既不願“無知”,也不願意成為“有知”的順民或精緻利己主義者,停留在十字街口的我們還有沒有路可以走?我們如何讓自己多一點快樂?
首先要認同你自己,認同你選擇服下紅色藥丸的決定,不必羨慕別人也許“無知”的快樂,更不必嫉恨。很多時候不是老百姓不清醒,只是真人秀做得太逼真。退一萬步說,真相總是顯得殘酷,老百姓吃的苦也夠多了,權當是有人“肩著黑暗的閘門,把他們送到光明的地方去”。
其二,要讓自己不被無力感和絕望感裹挾,當務之急是避免自己因為負面資訊過載而產生嚴重的挫敗心理。
如果長時間且源源不斷地接觸大量同質新聞時,也很輕易把它們看做全部的真相。久而久之,就會覺得這世界太糟了,並滋生出絕望情緒,還未行動就被無力感擊敗。有人將之稱作“政治性抑鬱”(political depression),在原有的抑鬱症狀表現基礎之上,政治抑鬱可能會多出一個表現維度,即個體會覺得自己失去了對於命運的掌控。
只是我們要明白,這世界也許在變壞,但就此繳械投降、自怨自艾,不僅無濟於事,也在徒增煩惱,是在為自己的不作為找託辭。要相信,我們的行動有讓它變好的可能,這不是阿Q式的自欺,而是我們需要給自己一點信心,避免因為絕望而裹足不前。
因此,先把自己從資訊海洋中解放出來,不必在相同的負面新聞中一遍遍重複體驗沮喪,一次次地消耗自己的信心。與那些紛繁混亂的資訊保持距離,關注那些立場客觀、報道全面的中外媒體,它們足以讓你更好地看清世界、理解世界,同時又不過多消耗你的個人生活。
值得一提的是,雖然經常聽說“改變世界從改變身邊人開始”,比如改變家人、改變朋友,但在實踐中它比想象中艱難得多。我們要學會與糟糕的現實、不同的觀點共處,不認同它們但要知道它們會長期存在,同時要充滿信心——時間終究站在屬於未來的一方。
最後一點,打破個人原子化狀態,建立個體之間的聯絡,將“有知”化為行動。
很多人挫敗是因為感覺自己做不了什麼、也幫不了什麼。當個人單打獨鬥無效時,必須給他保留一個撤退空間,讓他可以在行動中感受到“有知”的力量和價值。“有知者”的聯盟是最好的加油站,它的形式可以是一個公益組織、一個志願者團隊,或者是網路上的一個興趣小組,一個微信群。這會讓人感受到自己並不孤獨,世界再怎麼糟糕,還有志同道合的朋友,共同的實踐都可以在某一區域性讓它慢慢變好,“進一寸有進一寸的欣喜”。
朱光潛先生曾寄語青年:“鹵莽叫囂還是十字街頭的特色,是膚淺卑劣的表徵。我們要能於叫囂擾攘中:以冷靜態度,灼見世弊;以深沉思考,規劃方略;以堅強意志,征服障礙。總而言之,我們要自由伸張自我,不要汩沒在十字街頭的影響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