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金基德導演去世的時候,剛好在三亞的海南島電影節上刷片,當時是要連看三部電影,從下午三點半一直看到晚上九點多,兩個場歇時間可能連十分鐘都沒有。
就在這倉促的轉場當中,收到了這則訊息。
當時實在是太匆忙,甚至沒時間去消化這條新聞,也只能匆匆發了悼念兩個字。
但是,對於金基德導演,還是想要去寫點什麼。於是,就有了今天來自作者中砥的這篇文章。
關於金基德導演呢,其實算不上很喜歡的韓國導演,甚至,我的韓國導演前五都未必有他,但是,說到韓國近30年的電影,他的作品,又是你無論如何也無法繞開的。
尤其是,那些像我一樣,經歷過盜版碟時期的影迷們,在迷影初期,應該都淘過那麼幾張金基德的影碟,比如《春夏秋冬又一春》,比如《空房間》,比如《漂流欲室》或者《海岸線》等等許多……
他不可避免地成為,我們這一代影迷,在迷影啟蒙期,必看的一位導演。
有人說他作品優秀,我們又失去了一個優秀的電影導演。也有人怒斥其行為惡劣,死了活該……
對這個事情,我一直是糊塗的,也沒有特別清晰的答案。但有一點,那就是,金基德的一些作品,尤其是早期那些作品,確實曾經影響過很多影迷和電影人。
所以,無論我們怎麼看待金基德,那些被金基德電影震撼、感動、驚訝到的電影時光與附著在其上的情緒,是真實的,也是甩不開的。我們都無法完全拋棄曾經的自己。
所以,這篇文章的用意,與其說要悼念金基德導演,不如說是懷念那些曾經與金基德作品共渡的時光吧。
更多,還是看中砥的這篇文章吧,她也是從她的角度,一個影迷或者說曾經金基德作品粉絲的角度,去聊起金基德,和金基德的作品。
從12月11日晚上看到訊息開始,大家第一反應都是
“假訊息吧?”
“不可能吧!”
畢竟,金基德導演在拉脫維亞因新冠併發症去世的訊息,無論從地點還是死因,看起來都太不真實了。
第一時間向金基德華語製片人秀琳求證,以為她會罵我一句“哪兒看這些亂七八糟的”,但是沒有。
從下午六點半到七點半,一分一秒的煎熬裡,最終等來的是一句“家人確認了。”
金基德年初去俄羅斯拍新片,片子還沒做完,疫情就席捲而來。
他由於簽證問題輾轉多個國家,從愛沙尼亞到拉脫維亞,想要透過買房來解決簽證,可是房子合同簽約當天,他人沒到,朋友發現他身體出了狀況,把人送進當地醫院醫院……後面的事情,就是我們看到的訊息:金基德因新冠併發症離世。
而幾天後,就是他60歲的生日。
還有太多沒拍完的電影,還有太多沒回應的爭議,還有太多沒講出來的故事。
就這樣,戛然而止了。
這位從作品到生活都充滿爭議的導演,用這樣戲劇化的方式,在遠離朝鮮半島的一方土地上,結束了他的一生。
在他生前的傳記性著作《野生金基德》裡,有這麼一段話:
“你們有信心絕不看金基德電影麼?雖然這樣說多少有些難為情,但我敢肯定,即使我現在死去,我也會馬上得到人們的重新評判。甚至是那些討厭我、否定我的人。我知道,他們會爭先恐後地轉變態度,重新解讀我的電影……”
那是當年作品爭議之下,金基德的“豪言”。
一語成讖。
從“作品”到“人品”,爭議之中,生死之間,如今再沒有答案。
我們只能回到與金基德電影結緣的起點,去反覆思索和追問,為什麼,他的離開會讓人惋惜。
對我來說,與金基德電影的相遇,不算早,卻有著非常清晰的時間節點。
十年前,大學剛入學不久,跟幾個同學一起攢了個放映社,每週固定在階梯教室放片交流。片子放完聊一兩個小時也是常有的事。
記得那天放完《收件人不詳》,很意外地沒人說話,大家似乎是一下子被攝住心神,心中的驚歎、愕然,甚至是不適的情緒交雜,語言在這些感受面前失效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金基德電影,甚至可以毫不誇張地說,跟很多內地影迷一樣,金基德也是我愛上的第一位導演。
甚至可以說,是金基德的這部電影開啟了我的迷影生涯。
十八九歲的年紀,遇上金基德電影,衝擊震撼之餘,像是忽然間打開了一扇全新的大門,去重新審視電影的另一種可能。
痛的可能。
化繁為簡的可能。
《收件人不詳》故事發生在70年代韓國美軍基地附近的村落,一個不斷給黑人丈夫寫信-被退信的女人,和她20多歲的混血兒子,在畸形的村落與文化環境中,痛苦地苟活。
混血兒子尚武受盡歧視,對自己的混血身份恨之入骨,連帶著對母親也愛恨交加,坦白說,更多時候,他恨母親顯然更多,動輒抓住母親的頭髮拳打腳踢。
但奇怪的是,在金基德平實的鏡頭之下,尚武對母親的施虐,反而有一種強烈的自虐感,那種對母親身體上的擊打和痛感,最終抵達的,是尚武對自己內心的拷問和對自我身份的質詢。
這種情緒和心境太複雜了。
而呈現的手法又太簡潔了,連臺詞都少得可憐。
複雜與簡潔之間,是當時讓我們瞠目結舌的空白和餘音。
那之後的半學期裡,我們一口氣看完《撒瑪利亞女孩》《漂流浴室》《空房間》《弓》《聖殤》《春夏秋冬又一春》《海岸線》等一批金基德電影。
終於明白,《收件人不詳》的震懾感不是個例,而是金基德電影留給我們的一貫餘味。
《收件人不詳》最後,尚武用奇異的姿態倒栽蔥式地一頭插在稻田裡,兩條腿向天空岔開,像是勝利,也像是死不瞑目的掙扎。
《聖殤》中,一個為兒子復仇的母親竟然能夠想出匪夷所思的方法,以扮演母親的方式,不僅褫奪仇人的生命,更奪去他自以為失而復得的珍貴親情。
《撒瑪利亞女孩》裡,兩個小姑娘為了去歐洲旅遊竟然會想出援交這樣的掙錢方式,而當其中一個女孩的偵探父親發現女兒援交時,一路跟蹤,最終殺死了與女兒媾和的男人。
他電影裡的每個人物確實都是小人物,但我們很難用“普通”或是“平凡”這樣的字眼來形容這些邊緣的小人物,因為他們總是做出超越常人的選擇,擁有普通人沒有的怪誕、瘋狂、扭曲。
當然,也承受著普通人難以承受的痛楚。
他電影裡的人物總是遇到各種各樣的極端情境,或者總是做出各種各樣令人匪夷所思的選擇。
而無論哪一種,金基德總是能操控大家一點點相信他的故事情境和人物境遇,而故事的真實痛感總是一次又一次擊得人心頭一震。
其實不僅是痛感,單看他每一部影片的故事設定,都是非常戲劇性、強情節的。但他呈現的手法又是非常反型別、反設定的。
在強情節與反型別之中,他用殘酷到近乎侵略性的呈現方式,帶我們走進了一個個扭曲的靈魂深處。
就像《弓》裡,那個養大女童,計劃娶她為妻的漁夫老人。或者是《莫比烏斯》裡那個因丈夫出軌而物理閹割親生兒子的女人。
又或者是《海岸線》裡,那個一心想要在海岸封鎖區射殺間諜,最終成了被射殺物件計程車兵。
在金基德的電影序列裡,一支指向韓國社會真實的戰爭後遺症,一支指向宗教救贖下的人性卑劣與困境。
而無論哪一支,都對人性和社會產生一種強烈的冒犯感,甚至對觀眾而言,也常常會有各種生理不適的影像呈現,讓人經常處於被挑戰、被強迫的邊緣。
從第一次看金基德電影到現在,十年過去了,我們見過了很多頂尖電影,看過很多大師作品,也聽聞了不少與金基德相關的負面評價、爭議流言。
再不會坐在階梯教室對著幕布,與幾個同學面面相覷、目瞪口呆,只說得出一句“牛逼”。
但是每當重看金基德電影,當年的那種帶著冒犯的震撼感就如雷聲,從遠處的天際滾滾而來。
沒想到的是,第一次認真回望金基德電影在我們世界裡投下的波光,竟然是在昔人已乘黃鶴去的時刻。
金基德走了。
自此,電影的星圖上隕落了一顆怪異奇情的星。再不會有人像他這樣懷著無言的悲憫,從瘋狂畸態的人物入手去剖白人性和社會。
韓國電影界,再也不會如芒在背。
而觀眾,再也不會感受到來自他電影和他本人的冒犯和痛感。
金基德的電影像是一根刺,扎入了韓國文化最深最柔軟的痛處。不能碰,因為一碰就疼。但也不能拔,因為扎得太深,一拔就會血流如注。
這種如鯁在喉的冒犯感,從他的電影,一直延伸到生活。
從一個初中學歷的工人到一個拿滿柏林、戛納、威尼斯的大導演。金基德野蠻生長的導演路徑,對等級嚴格的忠武路制度來說,本身就是一種入侵和挑戰。
他存在、他拍攝、他拿獎,他的電影和他本人,對固有的社會倫理和電影規制都形成了一種挑戰。
而前兩年爆出的性侵傳聞更是極大地冒犯了國民情感。
2017年,金基德因涉嫌在片場毆打女演員、強迫拍攝床戲而被檢察院立案調查。
2018年,韓國電視臺 MBC的《PD手冊》欄目播出節目《電影導演金基德,大師的真面目》,指控金基德性騷擾女演員。
金基德全面否認指控,2019年,韓國法院判令金基德向受襲擊的女演員作出賠償,但性侵指控則因缺乏證據而不了了之。
然而整個輿論早已經先於法律完成了審判。
壓力之下,離婚,獨自遠走他鄉,金基德人生的最後兩年,輾轉了很多國家,試圖尋找一方能承載他故事的土地。
可是這一次,來不及等待自我放逐,死亡卻比第二個《阿里郎》先來了。
金基德就這麼走了。
就像他在自傳裡寫的那樣,“金基德在膨脹。金基德其實很脆弱。金基德一無所有。”
或者又像他說過的另一句話,“於我,電影即鬥爭”。
他鬥爭了半輩子,膨脹過、脆弱過,最終在一個陌生的國度離開了。
或許,如果沒有這場疫情,我們很快就能看到金基德至少一部新片。
那部年初在俄羅斯拍攝的新片,原本可以很快與觀眾見面的。而更多已經完成的劇本也在等待著搬上銀幕。
可是現在,都成了絕唱。
前幾年,金基德在我國電影市場上一直很活躍,2015年擔任天壇獎評委會主席,隨後宣佈投資近2億的專案《無神》即將開機。
可因為各種原因,《無神》除了留下一張概念海報和幾條開機新聞外,再無音信。
去年,在平遙WIP單元,一個名為《青玉》的專案得到了各方的關注,暫且不說專案品質,單是金基德編劇、監製,就已經吸引了諸多目光。
如果這部《青玉》能夠順利上映,或許,這將是金基德留下的最後一部作品了。
從編劇開始,從編劇結束。也算是一個圓滿的結束吧。
金基德溘然長逝,把一切是非爭議都關在了背後。
就像是他電影中那些不知從何處而來,也不知會去向何處的人一樣。
就像是《撒瑪利亞女孩》中永遠抵達不了的歐洲,或是《收件人不詳》中永遠收不到的回信。
金基德在一個看起來永遠不會與他產生關聯的地方——拉脫維亞——離開了。
這很金基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