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年前，父親經常說：“等我老了，冬天就回老家，屋裡面生個爐子，在上面燉上一鍋肉，我就坐在炕頭上，也不等飯點，啥時候餓了咱就抿著小酒吃肉，吃完了就加肉加湯加料，天天肉鍋不下爐。”

這些年過去，父親已經到了他口中“老了”的年紀，上面回老家的話還在不時的提起，只是從未有過行動。事實上，現在的父親，一年之中也就夏天天熱時會回老家看看，至於冬天，他是決計不會回去的。

據父親說，他的這個心願是在自己上學離開老家時便立下的。那時剛恢復高考，已經在家務了幾年農的父親為改變自己的命運，白天隨著生產隊打井，晚上點著煤油燈學習，一番刻苦下來，終於發揮失常，退而求其次的考上了省屬中專。

雖說是個中專，可因為學校是在外地，在鄉親們眼中也屬於“大學”的範疇。當錄取通知書被生產隊長跑步送到父親面前時，他正在井下揮舞著鎬頭，一聽自己被錄取了，父親直接扔下鎬頭，三兩下就爬上了井口，拿起通知書揚長而去。一同幹活的鄉親喊他：“這活還沒幹完呢？”父親頭也不回的說：“再也不幹了。”鄉親們對父親沒有抱怨，反而是由衷的讚歎：“看看人家，底氣一下就硬了。”一夥人邊感慨邊七手八腳的幫父親把剩下的活幹完。

面對鄉親們的善良，年輕的父親在心裡暗暗發誓，將來自己出息了，一定要讓全村老少都能到家裡吃肉。不要小看“吃肉”二字，在那個年代的農村，這絕對屬於宏圖大志了。

隨著時間的流逝，父親畢業、工作，心氣也漸趨平和。請全村人吃肉的想法也變成了在自己家燉肉，村裡人誰到誰吃。再後來，經歷了下崗和人情冷暖的父親，最初的想法已經變得極為“自私”，甚至沒有考慮到老婆孩子熱炕頭，只想著有朝一日，自己能夠回到老家，燒個熱炕，生個爐子，燉上一鍋肉，享受自己臆想中的“人生”。

也不怪父親有如此想法。在城市裡打拼多年，曾經老實巴交、笨嘴拙舌的他也學會了看人臉色吃飯，聽人吹牛下酒。可以說，在外的飯局，他沒有一頓能吃的舒心。吃到嘴裡的肉是油膩，喝進口中的酒是苦澀。除了家庭，只剩下了故鄉能給他一絲慰藉和溫暖。

而故鄉的溫暖，總是和冬天有關，總是和冬天冰冷的屋子裡燃起的那個火爐有關，總是和他嚮往著吃點開心肉喝點舒坦酒有關。

其實，這些年來，不只是父親，我也對他描述的“火爐”生活有了莫名的嚮往。在城市中生活，我們早已見不到煙熏火燎的火爐，說來奇怪，以前生爐子的時候，最是心煩。每年入冬前要早早的準備煤炭，一塊塊的自己搬進炭房，遇到大塊的還得自己敲碎。每天清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看爐火熄滅了沒有。沒有熄滅，趕緊掏爐灰，把爐子捅得通紅，要是熄滅了，就需要披上厚厚的衣服，去屋子外面找引火的廢紙和劈柴生爐子。天天如此，不勝厭煩。

終於有一天，我們住進了樓房，告別了火爐，只要交足了費用，也無需擔心家裡暖不暖和的問題。可是，漸漸的，我們又開始懷念起火爐，懷念那些在火爐上做飯炒菜，在爐膛裡烤土豆紅薯的日子。那樣的日子，雖然清貧繁瑣，可就像那爐子中竄起的火苗一樣，燎的滿屋皆是春天。

更奇怪的是，一談起火爐，我就會想到吃。想起過去的冬天，物資匱乏，食物有限。家家戶戶無非是白菜豆腐粉條，外加各類醃菜便可糊弄一個冬天。那時的菜真香啊，白菜凍得蔫蔫的，剝去外面的幾層菜皮，母親在冰冷的水中把菜洗乾淨開切，切到最後會把菜心給我，冰冰涼涼的菜心，吃到嘴裡全是甜。

切好菜和豆腐，把鐵鍋架在火爐上，先煸炒些肉塊，再把菜都放進去燉，快出鍋時放上粉條和家裡花盆自己栽種出來的芫荽，拿起鍋，放幾塊煤把火壓小，鐵鍋不用下爐子，一家人吃多少盛多少，飯菜永遠都不會涼。

那時，祖父母都還健在。愛喝酒的祖父和父親每餐都要喝上一杯。不用等燉菜燉肉上桌，就著鹹菜醬豆腐就能喝到微醺。真等到火爐上鍋裡的菜“咕嘟嘟”的發出響聲時，祖父和父親便會停止喝酒，和我們“搶”著吃起菜來。

尤其是在老家的下雪天，這樣的場景更是誘人。外面大雪紛飛，草灘上一望無際的白。矮矮的土房子裡，炕是熱的，火爐是熱的，酒是熱的，直把人燻的也燥熱了起來。要是家裡燉起了肉，那就熱鬧不斷了。冬日無所事事的親朋好友們，沒事便會來家坐會，女人們喝茶，男人們就著鍋裡的肉喝酒，連炕桌都不用擺。一天下來，火爐裡的煤添了又添，鐵鍋裡的肉和湯加了又加。父親看著滿屋的人和一臉幸福坐在炕頭上的我們，心中自然是驕傲的，彷彿這麼多年的辛苦都是值得，也為祖父母掙下了臉面。

也許，人到了一定的年紀便會很容易滿足，或者說，容易滿足的心願都是小小的、曾經看上去微不足道的。

如今，退休了的父親有了大把的時間，回老家的路也修的暢通無阻，可天天唸叨的父親只剩下了唸叨。有時候唸叨的我也心動的時候，我就想真的拉上父親回老家，哪怕是過幾天生火爐吃肉喝酒的日子也好，也算解了心願。

可父親從來只說不做，我強拉也不行。他的理由很多，比如說現在農村老家老屋沒人住，只能住到大伯家；現在老家人少了，不熱鬧；生爐子做飯太麻煩，自己不想動；現在老家的老人們少了，稍微年輕一點的，又對親友的態度不冷不熱……

總之一句話，我可以天天唸叨，真要回去，還是算了吧。

透過近年的一些事情，我也逐漸開始理解父親的做法。也許，我們把美好留在心裡才是最好的結局，也許，我們那些完不成的心願，才是心中最溫暖的角落。只有達不到時，它才會像火爐一樣，永遠紅通通的的燒著，不止暖了冬天。

請關注風舞鷹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