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六千米深藍 模特:陳魚
【1】
那一陣子網上有個很火的測試,叫“概括CP的一生”。點開連結,任意輸入兩個人名即可,系統會出鑑定。網友們紛紛曬截圖,譬如:“××的一生,是有恃無恐、稍縱即逝和走失於擁擠人潮”“××的一生,是驚鴻一瞥、人言可畏和不斷沁出血珠的細小傷口”。
大多數人測出來的結果都很悲情,論壇裡一片心碎的聲音。
當然這只是一個沒有根據的小測試,不可信。
但我鬼使神差地,也在網頁上的矩形框裡輸入了自己和陳黎的名字。
陳黎是我的朋友。有時候,我又覺得光“朋友”兩個字好像不足以體現她對我的特殊性。我們是已經陪伴了彼此許多年的死黨,初中、高中兼大學同學,夜宵桌上的飯搭子,《絕地求生·刺激戰場》上相互扔雷的坑人戰友。
我覺得這個測試我們倆值得一試。
網速有點卡,過了幾秒才刷新出來鑑定結果:“陳黎、許林的一生,是一見如故、歲月不欺和夏夜星河般遼遠寧靜。”
【2】
認識陳黎是在很久以前,我曾經不斷地從大人口中聽到她的名字以及她的家庭,於是對陳黎二字產生過無比大的興趣與好奇。
她與平凡普通的我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她像個天生的主角,從身世、家庭、經歷各方面來說都是如此。儘管我們生活在同一個地方,各自的家相距不過幾百米,那時候,我仍然覺得她離我非常遙遠。
在兒時的印象中,陳家後面有一排杉樹,茂密挺拔,像一堵厚實的圍牆。陳家那棟獨門獨戶的別墅就如同駐紮在森林裡的歐洲中世紀古堡,與外面的世界並不相通。我自小跟隨外公外婆一起生活,外公的菜地就在那片杉樹後,我常去幫外婆跑腿到菜園裡摘把小蔥,抬頭就能看見一片深沉濃郁的綠意,以及陳家隱約露出來的二樓長廊一角。
偶爾會看見有個長髮女孩弓著背趴在長廊的欄杆上。
日落時分,光線灰暗。這一幕太像電影裡的慢鏡頭,一幀一幀在眼前放映,以至於我到現在仍清楚地記得。
那家的女主人,也就是陳黎的媽媽,已經臥病在床許久。我從別人的閒談中得知,那是個年輕時極其漂亮容貌驚豔四方的女子,現在卻瘦得皮包骨不成人樣,因癌細胞擴散喉嚨被割掉一截,五臟六腑都要移位往上提。我被大人們的種種描述嚇住,經常會不自覺地腦補那個畫面。
而陳黎不可避免地成為話題的中心人物。她因為母親生病的緣故,前幾年跟爺爺在溫哥華生活,才回來不久。她會彈鋼琴和拉小提琴,放學後常常要練習,杉樹後有時會傳來陣陣琴音。她幾乎不出門,上下學有專車接送,獨來獨往。
那個時候,我站在菜園子裡偶爾抬頭會看見她的時候,我和她還沒有正式打過交道,甚至都沒有機會說上話。
我跟陳黎真正有交集,是在一個很尋常的夏天的傍晚。
很快成功地揪出來幾個人。接著我找去了陳家那排杉樹林後,朝著前方的灌木叢故意非常大聲地嚷嚷:“×××我看到你了!快給我出來!”
我記得我喊得非常大聲,能把路過的野貓嚇得躥出去老遠。
如我所料,這樣大的動靜引來了屋內人的注意。沒過多久,陳黎出現在了杉樹掩映後的二樓走廊上。她看著我,我也看著她,四目相對。
我先打破沉默,說我在玩捉迷藏,現在還差兩個人沒找到,問她要不要一起玩。
她似乎想了想才點頭回應,從家裡跑出來,走到我面前。
我告訴她我叫許林,家住附近,接著輪到她一頓自我介紹。一開始我們各自還有些拘謹,到了後面就越混越熟。
直到很久以後,我偶然間在網頁上瀏覽到一個理論,講述人與人之間的磁場問題。有的人一見如故,有的人相看兩厭。我想,或許陳黎的磁場真的對我有極大的吸引力。
我從一開始,就覺得她是最特殊的那個。
【3】
我跟陳黎真正建立起深刻的革命情誼,跟她媽媽有關。
陳家因為女主人生病,在當地請了一個保姆。那是個五十來歲的女人,大家都叫她胡嬸。胡嬸除了做好一日三餐飯之外,還要近身照顧陳黎的媽媽。
我因為跟陳黎慢慢熟悉起來,去陳家的次數漸漸也多了,時常會碰見胡嬸,只覺得她綴在背上的大麻花辮好長。胡嬸有個離了婚的女兒,大家都說她存了心思盼女主人早點死,處心積慮想把女兒嫁進大富大貴的陳家。我一度覺得大人的話並不可信,也沒有放在心上,陳黎估計也是如此。
直到那次,陳黎的媽媽躺在床上沉睡過去,彷彿斷了氣息,胡嬸沒有確認就把一早準備好的壽衣壽鞋取出來放到床邊。陳媽媽迴光返照般醒過來,看見那些給她準備好的衣服艱難地扯出一抹笑:“我還沒死呢,你不用這麼著急吧。”
我跟陳黎從外面進來隱約聽見這句,不知道為什麼,那一瞬間,我非常非常難過。
那種難過和憤怒的情緒,陳黎應該比我來得更加強烈和洶湧。
我跟陳黎決定報復胡嬸,讓她付出代價,商量之後覺得可行的辦法是剪掉她的辮子。留了那麼多年的頭髮被剪了,應該會很心疼吧,這樣我們就達到目的了。
胡嬸午睡睡在陳家客廳的竹床上,打著鼾,而且是枕著手臂側著睡,極大地方便了我們這次行動。我跟陳黎拿著剪刀偷偷摸摸蹭過去,儘可能地把動作放輕。陳黎動的手,我在一旁同樣覺得膽戰心驚又刺激。
我們最終成功了,但也暴露了。
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頭髮的胡嬸很容易就想到我跟陳黎兩個,儘管我們打死也不承認。
事情鬧得不小,陳黎的爸爸回來以後,把她狠狠地訓了一頓。緊接著,那天傍晚陳黎離家出走了。
或許那還稱不上離家出走,她只是獨自跑出去很遠,透了口氣。
我沿著去觀音崖的小道一直走,在中途截住了她,然後一起爬山。道路越來越逼仄,蜿蜒著伸向遠處,像是沒有盡頭。兩岸的松針遮擋住了最後幾縷微弱的日光,天色漸漸暗下來,我們也站在了半山腰的石頭上。
暮色四合之際,萬籟俱寂,世界安靜得沒有一絲聲響,群山也沉默了。我們誰也沒有說話,只是站在彼此身邊。我想:這個時候如果只有我一個人,我一定會覺得害怕,會趕緊趁著天還沒完全黑之前跑回家。但陳黎在這裡,那就不一樣了,我不能不管她。
她是我的好朋友,那樣深刻的念頭在我的腦海裡紮了根。
想想陳家,我一度很擔心後面還會發生更狗血的事情。比如到最後陳爸爸真的娶了胡嬸的女兒,從此以後陳黎備受刻薄繼母的虐待。
好在故事的發展走向與我預想中的有所不同,這些都沒有發生。但有的事情也按照命運既定的軌跡走了下去,奇蹟同樣沒有發生——陳黎升入初中那年,她的媽媽永遠地離開了她。
【4】
不到兩年,陳黎的爸爸便再婚了。非常戲劇性的,他的第二任妻子在嫁給他之後也檢查出患有癌症,在去北京確診後回來的第一天,她跳河了,從此便有了陳黎爸爸克妻的傳言。第三任妻子是大有來頭的女企業家,身體健康、無災無病,只不過個性太過要強,和陳黎爸爸的火爆脾氣湊到一起經常吵架,最終也離了婚。
到現在為止,陳黎已經有了第四個繼母。
這中間時光流逝許多年,但一晃,也就這麼過來了。陳黎跟我一樣從初中開始寄宿,一個月回家一次。在這期間我們已經變得形影不離,甚至是無話不談,但她依舊很少提及對自己父親婚姻的看法。
因為連續有過幾個繼母的關係,她逐漸也多出了三四五六個弟弟妹妹,只是她跟他們都不親近。她原本性格就偏內向,在成長的過程中越發變得沉默寡言,卻也越來越優秀。她依舊在每年的校園元旦文藝會演上彈得一手好琴,圈了一大波粉。由於小時候在國外生活的經歷,她的英語成績特別拔尖,常常是英語單科狀元。她會收到很多情書,但幾乎從不會給出迴應。
我時常覺得她冷靜過了頭,身上有種超乎同齡人的清醒與沉著。
但我又再清楚不過,我們倆私底下是什麼樣子的。一起逃了寒假的數學補習班去坐跳樓機,偷偷溜去網咖打遊戲,狂吃一頓冰激凌,在KTV裡鬼哭狼嚎,熬夜通宵湊在一起看電影,聽見好聽的流浪歌手唱歌時大聲地跟他一起唱……那個年紀總想要做一些不那麼聽話的事情,一個人這樣嘗試的時候會覺得刺激,兩個人一起好像更多的是開心。
我們高三畢業那年,發生過兩件大事。
一是高考成績出來,她慘遭滑鐵盧,認真考慮過後收拾行李去了一所有名的復讀學校;二是我家養的狗死了。
那條狗是我爸從一個朋友家牽回來看門的,它沒有被取名字,被稱為土狗,好聽點的叫法是中華田園犬。小一點的時候模樣還可愛,長大了越來越兇。早就聽左鄰右舍嘮嗑時跟爸媽提過:你家的狗怕是會咬人,不如早點收拾了。還有人過來問狗肉多少錢一斤。
起初我是沒有把這句話放在心上的,我只當他們在開玩笑。那天午睡起來,站在二樓的視窗看見遠處池塘邊的動靜我也沒有第一時間反應過來。幾個男人、一個麻布袋,麻布袋裡被套了什麼在拼命掙扎,然後被人摸起扁擔一頓亂棍下去,扔進塘裡沉著。
距離隔得有點遠,我看得並不清楚,只是隱約覺得心裡不舒服。
直到幾個小時之後,我下樓喝水發現院子裡的狗沒了。
抓狂和崩潰大概能形容我當時的狀態。我沒有勇氣去現場確認,打電話問爸爸怎麼回事。正如我料想的那樣,他解釋了很多,但都被我大聲地反駁回去。我幾乎是吼著告訴他說我家的狗沒咬過人,而且一直是拴在院子裡,根本不會傷人……
我還說了什麼,到現在我已經不記得了,人在極度的憤怒和傷心下脫口而出的那些話本就沒有經過多少思考,我只感覺自己聲嘶力竭,大腦嗡嗡作響,彷彿缺氧了一樣。
滿了十八歲,我也是個成年人了,但許多時候我仍然無法走進成年人的世界,瞭解他們的想法。
我厭惡他們的那個世界。
我去復讀學校找陳黎,學校的門衛大叔不肯放我進去,我說我是她姐姐,找她有事,手機裡還有她現在班主任的電話號碼。核對完資訊之後,我才被放行了。
見到陳黎後,我就開始哭。
正是學校吃晚飯的時間點,人來人往,旁邊都是打量的目光,但我管不了那麼多了。陳黎一邊詢問一邊把我拖到學校的操場上,我騰不出一秒鐘來解釋,只不斷髮出抽噎的聲音。
天快黑了,我仍然哭得肆無忌憚。頭頂的天空變成深沉的灰藍色,遠處群山似在穹底劃了一道墨痕。
終於冷靜下來後,我抱緊了陳黎。
很久以後翻看日記才發現,我們竟一起度過了許多個那樣的時刻——
當夜幕低垂,群山沉默時。
【5】
非常奇怪,我跟陳黎從來沒有吵過架。
按理來說,相處久了,雙方的缺點都會加倍放大在眼前,總會有些矛盾和摩擦,但我們之間真的很少會有。或許是因為我們都見過彼此最狼狽的樣子,所以生出了無限寬容與耐心。又或許是因為從剛認識的時候開始,我就已經心懷珍惜。在某個時刻,我仍然會矯情地想,她一定是上天賜給我的禮物吧。能夠陪伴彼此一起度過漫長歲月的,一生能有幾個人呢。
很久以前的那個夏日的傍晚,杉樹林旁邊的灌木叢中空無一人,根本沒有人躲在那裡,我早就知道。我故意大聲嚷嚷,只是想要把屋內的她引出來。
但她卻不知道,那是我早有預謀的。
我想要認識陳黎,但我沒有想到,她以後會成為我最好的朋友。
陳黎、許林的一生,是一見如故、歲月不欺和夏夜星河般遼遠寧靜。我希望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