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日本人來說,提到阿拉斯加,就想到星野道夫。
一位慶應大學經濟學系畢業的高材生,放棄東京的生活,出於對極地風光和生活的好奇,去往阿拉斯加,就再也沒回來。
極北之地也確實成了他最後長眠的地方。1996年的一次拍攝途中,他因遭遇棕熊攻擊不幸離世,那隻殺死他的棕熊是他最後見到的野生動物了。
星野道夫(Michio Hoshino),日本野外攝影師, 旅行作家,拍攝了大量極地自然景緻與野生動物。1996年在俄國堪察加半島進行拍攝時遭遇棕熊攻擊,不幸罹難,終年四十三歲。
20歲時,星野道夫對一本阿拉斯加的影集十分痴迷,便寫了封信寄到了阿拉斯加的愛斯基摩村莊。
“To The Mayor Shishmaref Alaska,
我是一名20歲的日本學生,叫星野道夫。
我對阿拉斯加的自然和野生動物非常感興趣,
並計劃於夏天前往Shishmaref村,
請問有沒有人家願意收留我呢?
期待您的回覆。”
過了大概半年,他收到了一封簡短的回信,“儘管來吧。”回信裡還說,那個時候過去的話,剛好要打獵,還有很多活要幹,希望他能搭把手。
就這樣,星野道夫隻身前往愛斯基摩村莊度過了三個月。
“起初我打算先努力個五六年,想辦法總結出一本以阿拉斯加為主題的影集。
結果十年過去了,一眨眼都十四年了。
今後應該也會一直在那裡住下去吧。”
星野道夫曾拜訪南達科他州立大學,古生物學家希頓教授向他展示了兩個略帶些褐色的灰熊顱骨,介紹這是3.5萬年前的生物骨頭。“我們正在調查生活在阿拉斯加東南部島嶼上的熊。結果顯示,只有這一帶的北美灰熊在基因層面更接近北極熊。在冰河時代,這些小島本身並沒有被冰雪覆蓋,但它們被冰川環繞,完全與世隔絕。說不定這就是導致灰熊和北極熊基因相近的原因之一。”
為什麼會對阿拉斯加如此著迷?
對星野道夫來說,一是大自然的魅力,那裡是美國最後一片淨土,跟開拓時代的北海道差不多。二是被當地人的生活方式所吸引,這是一片多樣性體現得尤為明顯的土地,住著愛斯基摩人、印第安人,還有許多從美國本土過去的白人。形形色色的人帶著形形色色的價值觀在那裡生活。
星野道夫與馴鹿營地的孩子們
“我對其他人是怎麼生活的,抱有怎樣的價值觀,看重什麼東西,也就是對於他人的活法產生了好奇。‘好奇別人的活法’是個容易引起誤會的說法,但瞭解別人的活法真的能令我感到很安心呢。”
“和與我年紀相仿的愛斯基摩人聊天時,我知道自己沒法跟他過一樣的生活,但是瞭解他的生活方式以後,我就會鬆一口氣,而且我覺得,瞭解對方的生活,也有助於反過來看清自己的生活。”
在阿拉斯加的生活與日本的大不相同,被自然環繞,每個人的腳步都如此悠閒,而這在忙碌的日本社會里,是如此奢侈的存在。
“人的心境也真是夠滑稽的了。因為它會無可救藥地被雞毛蒜皮的日常生活所左右,卻也能在風的感觸與初夏氣息的撩撥下心花怒放。”
星野道夫將這種生活記錄在了隨筆集裡,今天和大家分享《另一種時間》這篇文章,希望可以給你一點“忙裡偷閒”的好時光。
另一種時間
圖/文:星野道夫
一天夜裡,我與朋友有過這樣一段對話。當時,我們正在阿拉斯加的冰川上野營,抬頭便是滿天星斗。我們想等極光來著,卻遲遲沒等到,便坐在雪地上,仰望漫天的繁星。月亮不見了,多得難以置信的星星在一片漆黑的世界眨著眼。不時有流星拖著長長的尾巴墜向大地。
“要是在東京也能每晚看到那麼多星星,那就太爽啦......工作到深夜,帶著一身疲憊下班時,隨便抬頭一看,宇宙彷彿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能在每天快結束的時候看到那樣的光景,是個人都會浮想聯翩的吧。”
“有一次,有個朋友問了我一個問題:假設你獨自看到了這樣的星空,或是美得讓人熱淚盈眶的夕陽,你會用什麼樣的方法把風景之美與當時的心情傳達給心愛的人呢?”
“可以拍照啊,如果擅長畫畫的話,還能畫在畫布上給人家看......不對,還是直接告訴對方比較好吧。”
“朋友是這麼說的:‘我會用自己的變化告訴他’......他覺得,被夕陽的美感動,自己漸漸改變,就是把自己的心情傳達給對方的好方法。”
許多年前,星野道夫曾前往兄弟島(Brothers Island) ,散步時聽見聲響,穿過樹林抵達深處的一片海濱,在那裡看見兩頭座頭鯨的身影。他坐在岸邊目送它們噴著水遠去,直到消失在地平線上。
在人的一生中,自然會在每一個時代發出不同的訊息。無論是剛來到人世的嬰孩,還是即將離去的老者,同樣的自然都會向他們訴說各不相同的故事。
想當年還很小的時候,有一天,我在家附近的空地看完連環畫劇以後一路狂奔回家,生怕趕不上晚飯。那個絕美的黃昏,我至今無法忘懷。那時我是如何看待時間,又是如何看待自己周圍的世界的呢?也許我雖然年幼,卻也在一天即將結束的悲傷中朦朦朧朧地意識到,我是不可能永遠活下去的。那是孩子所特有的,出於本能的,初次和世界打交道的方式嗎?現在回想起來,我也經歷過好幾件讓我以不同的角度把握世界的事情。這每一段體驗,好像都成了我來到阿拉斯加之前的小小人生分歧點。
星野道夫前往美加國境附近的太平洋孤島“夏洛特皇后群島”旅行,為的是一睹當地印第安人在神話時代製作的古老圖騰柱。在巴掌大的海濱深處,已經風化了的圖騰柱矗立在水邊。許多柱子已經歪了,有好幾根躺倒在地。它們佈滿苔蘚,甚至長出了新的植物。這時,一隻走出森林的白尾鹿彷徨其間,邊走邊啄食青草。星野道夫回憶道,“那是自然在人類消失後緩慢卻又切實地收回領土的風景。”
第一段體驗,是上小學時碰巧在家附近的電影院看到的一部電影,名叫《蒂科和鯊魚》(Tiko and the Shark)。
故事發生在南洋的大溪地,當地因旅遊開發迎來劇變。與鯊魚成了好朋友的原住民少年蒂科和來自歐洲的遊客少女發展出了一段青澀的戀情。這部電影為什麼能吸引兒時的我呢?關鍵在於背景中那一望無際、無比蔚藍的南太平洋。我還記得在電影院門口買的宣傳冊上寫著,這是有史以來第一部實地取景的自然派電影,沒有使用好萊塢的佈景。當時的我總是看武打片,而這部電影將世界的寬廣展示在我面前。直到現在,我還記得女主角叫“狄安娜”,可見它對我產生了多大的震撼。
阿拉斯加東南部被原生林和冰川覆蓋,每逢夏天,便會有大量的座頭鯨回來覓食, 鯨魚撥出的氣漸漸與森林同化。星野道夫曾前往錫特卡尋找渡鴉的足跡,在這種追尋古老物種的過程中,星野道夫記錄下西雅圖酋長的一句話:“大氣與它孕育的所有生命共享同一份靈魂。為我們的祖輩帶去第一次呼吸的風,也收下了他們的最後一縷嘆息。”
不久後,我便對北海道產生了強烈的嚮往。對當時的我來說,北海道是一片特別遙遠的土地。我看了各種各樣的書,然後在這個過程中對棕熊產生了無可救藥的興趣。當我在大都會東京的車廂裡搖搖晃晃時,當我置身於你推我搡的嘈雜人群時,我會忽然想起北海道的棕熊。就在我生活在東京的同一個剎那,棕熊也在日本生活著,呼吸著......此時此刻,正有一頭棕熊在某處的山林中跨越倒地的大樹,強有力地前進著......我只覺得這件事特別的不可思議。仔細想想,這其實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情,但是在十多歲的少年眼裡,這點小事都是觸動心絃的。
在星野道夫露營於塔琴希尼河的河岸邊時,總會低頭觀察沙地,尋找動物的腳印,想要找到一種會出沒於美加邊境冰川地帶的藍色的熊——冰川黑熊(Glacier Bear)。
我心想,自然可真有趣啊,世界可真有意思啊。那時我還沒法把這些念頭轉化成語言,但那應該就是“萬物平等共享同一條時間軸”的神奇吧。在那一刻,世界不再是乾巴巴的知識。我雖然還小,卻在感觀層面第一次真正把握住了世界。幾年前,有一位朋友發表過一段異曲同工的感言。她是個編輯,在東京過著十分忙碌的生活,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個星期的時間,跟著我一起出海拍攝鯨魚。對前一天還在東京忙到深夜的她而言,阿拉斯加東南部的夏天與海景,就是赫然出現在她眼前的異世界。
一天傍晚,我們遇見了一小群座頭鯨。我們坐著小船,慢慢跟在一邊噴水一邊前進的鯨魚身後。兩邊離得那麼近,我們甚至能感覺到鯨魚撥出的氣。多麼震撼人心的風景啊。四周盡是冰川與茂密的原生林,在悠久的時光大潮中,所有的自然元素和諧共存,生生不息。朋友靠著船舷,沐浴著徐徐微風,目不轉睛地凝望大力前行的鯨魚群。
星野道夫一行人來到阿拉斯加東南部的海上,追尋座頭鯨的蹤跡。突然海面上出現了巨大的氣泡圈,無數鯡魚一齊飛上天空,六頭鯨魚也張開大嘴一躍而起,這就是鯨魚的神奇捕食行為——即“氣幕捕魚”。
就在這時,一頭鯨魚跳出了我們眼前的海面。巨大的身軀飛上半空,靜止片刻,又沿原路落下,把海面生生炸開了。那畫面是如此震撼,彷彿電影中的慢動作鏡頭。不一會兒,大海重歸平靜,鯨魚繼續強有力地遊動,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這種行為被稱為“鯨躍”(breaching),我見過好幾次,卻從沒有這麼近距離地觀察過。人類總想要“解釋”動物的每種行為,但我們到頭來還是無法理解鯨魚到底想透過這種行為表達什麼吧。它也許只是想感受一下海面的風,也許只是想隨便跳起來試試看罷了。
不過展現在眼前的光景讓我的朋友說不出一句話來。想必打動她的並不是取景框中的巨大鯨魚,而是周圍的自然所獨有的廣闊,還有生活在自然中的鯨魚的渺小吧。很久以後,她對我說了這樣一番話。
被稱為“最後的冰期之河” (Last Ice Age River)的塔琴希尼河兩岸是由岩石與冰塊組成的群山,從上游到下游,有近20條冰川匯入河中,以至於它的溫度逼近冰點。“拒絕人類涉足、為壓倒性的力量所統治的風景”,這是星野道夫與友人划船經過此地時,留下的感嘆。
“雖然東京的工作很忙,但我很慶幸自己去了這一趟。你問我為什麼慶幸?因為這次旅行告訴我,當我在東京忙得團團轉的時候,也許有鯨魚在同一時間衝出阿拉斯加的水面......回東京以後,我思考了很久,不知道該怎麼表達此行的收穫,但我想來想去,還是覺得這是根本說不清楚的。所以到頭來還是什麼都沒說......”
我們一天天地活著,而就在同一個瞬間,另一種時間也的的確確在緩慢地流動著。能不能在每天的日常生活中用內心的角落惦記著這一點,必定會帶來天壤之別。
從日本流經阿留申群島 (Aleutian Islands)的黑潮會將溼潤的大氣蓋在阿拉斯加東南部,這條點綴著無數小島海岸山脈上,造就豐沛的雨雪。星野道夫稱這裡“有地球上僅存的靈性自然”。
參考資料:
《森林、冰河與鯨》,《旅行之木》,《魔法的語言》, 星野道夫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