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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先來看看孔子對於“天命”的論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不知禮,無以立也。不知言,無以知人也。”(《論語堯曰》)這句是從理想向現實說的,君子進學修德的實際順序卻是反過來的:先學《詩》以“知言”、“知人”;再學《書》、踐禮以“知禮”、“立”行;最後領悟天命。

孔子自述其學習過程也是如此:“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論語為政》)但這裡出現了一個矛盾,既然君子以“知天命”為進學修德的目標,為什麼孔子卻很少言及天命呢?

根據弟子回憶,“子罕言利、命,與仁”,意思是說孔子對於道德超越的起點(“利”,自然情慾),和道德超越的終點(“命”),都談得很少;唯有對道德超越的過程(廣義的“仁”,包含仁愛與智慧),談得最多(《論語子罕》)。“罕言利”不難理解,因為自然情慾之“利”已被昇華為道德情慾之“仁”;“罕言命”卻需要進一步解釋。

一種看法認為,天命本是西周民本政治的最高理念,擁有天命的聖人明君,也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地位;而孔子和弟子卻無民無土,所以只能算作君子、仁人或是善人。出於對權力等級的敬畏,孔子“罕言命”。但孔子果真這樣敬畏權力嗎?

並非如此。孔子對當時“從政者”的評價是“斗筲之人,何足算也”(《論語子路》)。他又指出,“有馬千駟”的齊景公,“民無德而稱焉”,還不如伯夷叔齊(《論語季氏》)。他甚至認為人民可以無君,“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論語陽貨》)。

所以當佛胖、陽虎、公山弗擾等家臣叛亂的時候,孔子及其弟子都在明裡暗裡地襄助他們。而當子路說出“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讀書,然後為學”時,孔子更斥之為“佞者”,因為有土有民並不一定意味著有德(《論語先進》)。可見孔子對於權力等級是非常藐視的。這種說法不能成立。

要理解孔子“罕言命”的根本原因,還要從天命概念本身去考究。西周天命就是天下萬民的共在共生的原理,這是生存在世的終極意義,或曰存在真理。孔子對此是清楚的,他曾對子貢言及天命:“子曰:"予欲無言。(《論語陽貨》)

“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就是天地萬物的共在共生,然而對於其具體內容,孔子卻釆取了“予欲無言”的態度,認為這是根本無法言說的,此即“天何言哉”。這種存而不論的態度,又被表達為“畏天命”:“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論語季氏》)

有時又被替換為“敬鬼神”:“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可謂智矣”。而這種態度,恰恰是出於孔子對西周民本政治弊端的深刻戒備。西周民本政治認為,聖人明君集權力與道德的至高點於一身,他“餘一人”就能據有天命、認識存在,從而規範天地萬物的生存,此即“克配彼天、立我烝民”(《周頌思文》)。

其他貴族雖有道德理性,卻只能起輔助作用,此即“大明上句的“利”,“天道”即天命,即上句的“命”,然而子貢卻沒有說夫子言仁不可得聞。可見上句實謬。或當改為"子罕言利、命,與仁”。"與”即讚許,即“與其進也,不與其退也”之“與”(《論語述而》)。如此方能將《論語》全書統一起來。

爾德,以助予一人憂”(清華簡《皇門》)。這樣的設計無法避開獨斷論的風險,所以君王既能“作聖”也能“作狂”,而民本政治也終不免失落為君主政治(今文《周書多方》)。

事實上,君王也是人:道德理性所能理解的對象範圍是有限的,所能制定的生存規範也是不完備的;它更有可能異化為自私的工具理性,從為民謀福轉向唯我獨尊一一這些都是人性的侷限與矛盾,誰也無法避免。因此誰也不可能真正據有天命、認識存在,換言之,誰都沒有獨斷生存的權利。

孔子正是看清了這一點,所以罕言天命、敬畏天命,也不自居為聖,更不許可今世的其他人為聖,“聖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君子者,斯可矣”(《論語述而》),甚至認為上古明君也算不得聖人,“必也聖乎……堯舜其猶病諸”(《論語蘿也》),這樣就使天命和聖人永遠延宕。這既是出於一種謙沖自牧的美德,也是出於一種用意深遠的戒備。

所以孔門君子的“知天命”和西周君王的“有天命”是有所不同的:前者是知道天命在那裡,但卻永遠無法企及,是一種超越性的存在領悟。後者則認為天命的內容可以盡知,是一種經驗性的存在認識,這實際上不可能達成,只會異化為存在獨斷。天命之於孔子,一如靈魂、自由、上帝三幻相之於康德,起的只是範導作用。

這樣做有兩個好處:1、將天命和聖人作為一個道德理想樹立在那,君子就會持續不斷地運用道德理性同情、理解和反思天地萬物,盡其所能地擴展自己的經驗認識。2、將天命和聖人作為一個道德理想無限延宕,又能確保君子始終保持自我批判與懷疑,並向其他君子的道德理性敞開對話空間。

我們可以用“知其不可而為之”(《論語憲問》)與“知無知”(《老子》71章)兩句話來概括這種天命領悟,它正是積極進取精神與自我批判意識的完美結合一一當然,我們這裡對《老子》71章的引用是以意逆志的,老子的本意其實是反智的,他主張無知才是最大的智慧,71章的正確讀法應是“智,無知,上”,這與孔子的理性主義完全不同。

為避免天命概念的歧義,孔子又使用“道德”替換“天命”。於是君子進學修德的順序又被表述為:“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遊於藝。”(《論語述而》)這句話也同樣從理想說到現實,而實際順序則是從“遊於藝”到“志道據德”,“遊於藝”即學習《詩》、《書》、禮樂,“志道據德”則是領悟天命。

在道德理性的培養過程中,仁愛提供了持續不斷的動力,而培養完備的道德理性,又會在天命的範導下,不斷實現仁民愛物的道德情慾要求,所以道德理性的培養過程自始至終都是“依於仁”的。培養完備,能夠領悟天命、志道據德的道德理性,又具有三個特點:權變、知時、用中,這也構成了孔子民本思想乃至儒學中最精微的部分。現分別闡釋如下:

1、權變。《論語子罕》中,孔子說:“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由“共學”而“適道”,培養了完備的道德理性,接下來就應當靈活權變地處理現實的生存關係。怎樣算是“權”呢?《論語微子》中,孔子開列了一群“狷者”名單:“逸民:伯夷、叔齊、虞仲、夷逸、朱張、柳下惠、少連。”

孔子首先肯定了他們的氣節。其中伯夷、叔齊、虞仲、夷逸四人,釆取完全遁世的態度,“不降志,不辱身”、“隱居放言,身中清,廢中權”;柳下惠、少連二人雖入世為官,但卻恪守禮法,“言中倫,行中慮”。

值得注意的是,孔子對這些人的讚美都是語帶保留的,認為他們“其斯而已矣”,也不過如此。雖然有“權”有“慮”,但卻並沒有從人民的利益出發,而是一味追求個人道德優越感,而這實際上是一種隱性的精神權力。

孔子說自己與他們不同,“我則異於是,無可無不可”。如果入世為官、權變禮法能夠造福人民,那又為什麼不去做?“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自經於溝瀆,而莫之知也?”(《論語憲問》)孔子認為這種出處進退、隨世俯仰的靈活權變的道德理性,唯弟子顏淵和自己能夠擁有:“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唯我與爾有是夫!”

(《論語述而》)並進一步指出,培養這種道德理性的前提,是不帶任何成見地虛心面向事實本身,此即“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有鄙夫問於我,空空如也”;然後充分全面思考相關因素,從而得出最優解決方案,此即“叩其兩端而竭焉”(《論語子罕》)。

2、 知時。天地萬物的生存都在動態發展,所以道德理性也要與時俱進,這就有了君子“知時”的必然要求。《論語憲問》記載,公明賈曾用“時”來稱說公叔文子,“夫子時然後言,人不厭其言”,孔子對此表示讚歎,“其然,豈其然乎?”因為這正是他自己的主張。“時”的觀念來自西周農耕文明對農業節律的觀察與總結。

虢文公諫周宣王不籍田時曾說:“古者,太史順時廄(察看)土,陽痺憤盈,土氣震發,農祥晨正,日月底於天廟,土乃脈發。”(《國語周語上》)唯有把握農時(“順時視土”),才能在萬物情慾勃發(“土氣震發”)之時,予以引導、規範,實現生存的和諧與發展。孔子將這種觀念從自然農業生產轉移到了社會倫理政治,知時就成了引導民生、民意的和諧發展。

3、 用中。昔微假中於河,以復有易,有易伏厥罪。微無害,迺歸中於河。關於這個"中”是什麼,學界曾討論紛紜。姜廣輝先生懷疑這篇文獻的真實性,認為根本沒有這樣神奇的“中”,得了它就可以得天下筆梁濤和曹峰先生認為“中”就是公平公正、過無不及的禮法。

王輝先生認為“中”乃“幣(師)”字之訛,當指軍隊。子居先生認為“中”可通假為“眾”,當指民眾乳我們認為姜廣輝先生的說法有誤,豈不聞得民心者得天下?其餘諸說則有其合理性。

綜合上述諸說,我們認為可以用一個更簡潔的提法,概括清華簡《保訓篇》的核心思想,那就是“以民為中而孔子繼承和發展了西周民本政治“以民為中”的觀念,並且綴上一個“庸”或“行”字,要把這個“中”或“天命”實踐出來,使天下萬民共在共生的道德理想,不斷轉化為民生豐足、民意和諧的倫理政治實踐。

結語

而“以中為用”的具體過程,就涉及到培養完備的道德理性,對作為道德理念的義和作為倫理秩序的禮的建構與調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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