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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生結弦宣佈退役,一代奇才告別了花樣滑冰的賽場。

他上次引發熱議,是參加2022年冬奧會時選擇繼續挑戰完美4A(阿克塞爾四周跳)。4A難度極高,一旦失誤,會極大地影響成績。如果選擇難度低一些的跳躍,三連冠很可能收入囊中。最終挑戰以失敗告終,他在排名榜上屈居第四。

羽生結弦接受採訪時說“希望有一天能把4A完美地融入節目中”。他挑戰的是極限、追求的是完美。在完美4A面前,金牌於我如浮雲。

黃金“百鍊不消”、“畢天不朽”, 自古以來就具有不朽的意象。然而羽生結弦對完美的追求,卻更加接近古希臘公共生活中“不朽”的本意。

而事實上,金牌變得如此重要,是一件晚近的事情。這背後和政治思潮的變化有密切的關聯。

一、呈現極限,不是獲得桂冠的手段

最早舉辦奧林匹克運動會的古希臘人,非常關注“不朽”(immortality)問題。

凡人(mortal)這個詞包含著終有一死、必將消亡的意思,所以不能像“江上之清風”、“山間之明月”一樣永存。而“不朽” (immortality)則是追求永垂於世,恰恰是對這種“有死性”的反抗與克服。

一定會死的人,追求不朽,似乎是個很矛盾的事情。古希臘人怎麼解決這個問題呢,阿倫特在《歷史概念:古代與現代》(The Concept of History: Ancient and Modern)一文中做過很深的研究。(Hannah Arendt:Between Past and Future)

在她看來,偉大事蹟、共同的世界、歷史傳承,構成了會死的凡人成就“不朽”的重要組成部分。

對大自然而言,生命處於週而復始的循環中。但每個個體的生命由生到死,具有獨一無二的特徵,這就打破了自然循環,使得他們不同於任何自然事物。

同樣,凡人取得偉大的功績、完成偉大的事蹟,這個不平凡的過程也是對日常生活循環的打破,是一個重大突變。這個過程,其實是凡人在公共世界中呈現自己的過程,並由此展示了偉大與力量,獲得了常人難以企及的榮譽。

如何能保證這種偉大和榮譽不會隨著凡人生命的死亡而消失呢?那就需要共同世界:大家保有對於偉大的共同理解和共同的公共記憶。古典時代歷史敘述的主題就是記錄這些個體英雄的壯舉,記錄他們不平凡的業績。

因此,一個人的偉大事蹟,經由共同世界的公共記憶,通過歷史敘述,代代相傳,得以與星辰山川同列,最終獲得了“不朽”。

因此我們也就不難理解古希臘奧林匹克健兒的“不朽”了。那些出色的運動員,在競技中展示自己的不凡,獲得偉大的榮耀,從而名字刻上石碑,形象雕成塑像,事蹟在歷史敘述中代代相傳。

在阿倫特對“不朽”的闡述中,還有兩點值得注意。

一個是更注重“展示的過程”。英雄的不凡業績,體現言行在公共世界中呈現的過程;一個人生命的不朽,則體現在整個生命過程。“過程”本身就是有意義的,就是歷史敘述的重要對象。

一個是強調“不辜負”這個世界。阿倫特說:“如果他們不想辜負他們所處的世界,不辜負他們周遭的一切,不辜負他們曾短暫陪伴過的事物,他們必須努力實現‘不朽’。”

過程就是意義、不留遺憾——這兩點的實質都是非功利性,這也是古典時代“不朽”的實質。一個凡人、一個傑出的運動員,能夠成就不朽,得以與自然山川比鄰、與眾神同列,絕不是因為賽後的成績和桂冠,而是在於他在公共世界中、在眾目睽睽下呈現了極限與壯美。

這種極限與壯美的呈現,不是取得桂冠的手段,其本身就是不朽。

沒錯,挑戰4A,不是追求金牌的手段。這本身就有不朽的意義。

小貼士:漢娜.阿倫特(Hannah Arendt),1906年10月14日—1975年12月4日,德國猶太人,20世紀最重要的政治思想家之一,也是最具原創性的哲學家之一。代表作有《人的境況》、《論革命》等。她對人類實踐形式的三種劃分(勞動-工作-行動)構成了她政治哲學研究的重要基礎。她對“平庸之惡”的研究使她“出圈”,獲得了廣泛的社會關注。推薦閱讀:《人的境況》

二、歷史不再記錄不朽

阿倫特認為,隨著古希臘羅馬時代的結束和基督教時代的開始,古典精神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

地上王國不可能不朽,只有上帝之城才是永恆的。於是人們不再致力於此世的不朽,而是追求天國的永恆。也不再致力於自我在公共世界的外向呈現,而是追求一種內在的精神生活。

但阿倫特卻說,更劇烈的變化,來自於近現代。因為有幾個東西消失不見了。

一個是世界不見了。世俗化不僅帶來了信仰的動搖和神聖世界的解體,也使得我們周圍的一切都是易朽的、割裂的、紛繁變化的。不朽,需要共同的紐帶、共同的世界。在一個穩定、持久的空間內,偉大事蹟才能得以呈現、流傳,不至於轉瞬即逝。穩定的世界不見了,呈現不朽的那個持久空間就不在了。

一個是意義不見了。近現代以來,歷史觀也在變化。古代歷史記錄那些打破常規的突變、歌頌個體的不朽功績、珍藏有死者的不死事蹟,這些對於一個學科而言,似乎非常“不客觀”。

“歷史”要追求“理中客”,就要對歷史人物保持距離,避免頌揚,用平靜、中立的態度記錄往昔。經由維柯和黑格爾,人們開始將歷史看成一個整體,致力於發現埋藏在宏大歷史進程背後的目的。

古典歷史學中通過記錄不朽所呈現的“意義”不見了,發現歷史背後的“目的”成為第一位的。“目的”取代了“意義”,“過程”成為實現目的的手段。

阿倫特也強調,工業化進程帶來的對世界的工具化理解,也加劇了這種目的合理性觀念的盛行。

追求不朽成為徒勞的,對“偉大”的呈現本身屈居為一種手段,結果和目的才是終點。歷史淹沒了個性、每一個獨一無二的個體都不過是歷史潮流中一個水花,服務於遠方的“目標”。

於是,在近代的視角下:你去努力呈現“偉大”、展示壯美的那個過程,不再重要,這沒有傳承價值,上不了歷史,它僅僅服務於歷史的目的,甚至屈從於成績和指標。

你打開一本近代歷史著作,看不到歌頌運動員挑戰極限的段落,更看不到“精彩瞬間”集錦。但它會平靜地記錄金牌數字,記錄“世界紀錄”,記錄冠軍的名字。

當意義不再有意義,不朽也就不會不朽。

三、你不是一個人

阿倫特告訴我們,近代以來,歷史不再記錄不朽,歷史的目的取代了歷史的意義,呈現“偉大”的那個過程不過是實現目的的工具和手段。但這並沒有完成“金牌至上”這個事情的整個拼圖。

卡西爾在他的《國家神話》一書中,通過分析社會思想家戈賓諾(Gobineau)的種族主義思想,揭示了19世紀下半葉興起的一種思潮:對種族的崇拜取代了對英雄的崇拜。

過去我們崇拜英雄,總覺得這些傑出人物具有神聖的力量,但戈賓諾告訴你,偉大人物都是在他的種族中生長起來的,英雄體現的其實是種族的偉大力量。卡西爾不無痛惜地指出,這其實是消滅了人本身的價值。(Ernst Cassirer: The Myth of the State)

戈賓諾這種“種族崇拜”的觀念同樣會影響人們對奧林匹克以及各類國際賽事的理解。所以我們可以看到,在徳、意等法西斯國家,奧運榮譽是與種族優越論深度綁定的。英雄不過是種族榮耀的一份子,英雄不再重要——這意味著運動員個人在賽場上的壯麗與偉大並不是值得崇拜的,重要的是整體上呈現一個種族的優越。自然,沒有什麼比金牌數量、獎牌榜排名更能體現一個種族的整體力量了。

和奧運獎牌榜綁定的,不僅是種族,還有民族、國家。

哥倫比亞大學出身的歷史學者奧本海姆(Jean-Marc Ran Oppenheim)認為,現代奧運會雖然致力於追求世界主義,但一開始就是被民族主義觀念深度滲透的。

極右翼的法西斯國家在意金牌,因為這個能證明他們的“種族優越”;左翼國家重視金牌,因為這個能證明其社會制度的優越;落後亞非拉國家也看重金牌,因為這個能帶來民族自豪感、提振民心。冷戰時期對峙的兩大陣營都很在意金牌,獎牌榜成了一個可以“打臉”對手的展示櫥窗。奧本海姆還強調,在錯綜複雜的國際局勢中,有時候倘若弱國多獲一點金牌,甚至還能有利於國際秩序的穩定。(the columbia history of the 20th century)

運動會承載了太多民族自豪感證成、國際關係博弈、制度優越性論爭、意識形態角力等因素,運動員“不是一個人”,他(她)不僅僅是在為自己而戰,他(她)的國家、民族、政治陣營更需要那塊金牌。

很多運動員在個人賽上,可以發揮得更自如瀟灑,甚至不那麼計較勝負。但是一旦涉及戰隊榮譽乃至國家榮譽,便會為名次拼死一搏。這時候,呈現你自己的身體極限和壯美沒那麼重要。因為評價一支戰隊和一個國家的體育成績,人家不會看有多少個“精彩瞬間”、“極限集錦”,而是隻看指標,看獎牌榜排名。

因此,我們更應該感謝羽生結弦,他讓我們看到一個偉大的運動員在金牌之外的不同選擇。

遺憾的是,很多人最早知道羽生結弦,恰恰是因為他之前的兩連冠和顯赫的戰績。但慶幸的是,這次沒有金牌的冬奧會之旅,也讓更多人認識了他。

阿倫特說,欣賞藝術作品,需要一種“無功利的樂趣”(disinterested joy),忘記自身,讓藝術品是其所是,任其呈現。(Hannah Arendt:Between Past and Future)

什麼時候,我們能忘記金牌,忘記身份,讓運動員也能“是其所是,任其呈現”,我們會在那種“無功利的樂趣”中更深刻地發現羽生結弦的美,我們也會收穫更多的羽生結弦。

小貼士:卡西爾(Ernst Cassirer)1874—1945,德國著名文化哲學家,馬堡學派代表學者。他的著作《人論》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文化熱的背景下引進大陸,熱銷一時,造成了很大的學術影響和社會影響。推薦閱讀:《人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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