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發現精釀變了,是從我不願意帶剛認識的姑娘去精釀酒吧開始的。
這是一種非常細微的心態變化。故事開始於有家雞尾酒吧的調酒師把我最要好的異性朋友灌醉帶回家之後,我對帶姑娘去雞尾酒吧就產生了心理陰影。
因為大多精釀吧會帶給我很大的安全感,於是在有次dating到了下半場我提出改道去精釀酒吧的時候,我總覺得前面那個妝容姣好、品味奇特的女孩看我的眼神,似乎就在提防著我會在派對裡突然摸出來一盤昨夜剩下的酸菜魚。
就像是很多你愛吃的菜根本不適合拿來宴請。精釀啤酒在飛快地褪去自己消費主義的色彩。即使在四五年前,那曾經是最能帶來面子的東西。
那種自豪來自於精釀自己種類的無限細分。
精釀啤酒可能是分類最細緻的飲品行業了,比如大師杯(精釀啤酒比賽)就分了十個大類的組別,每個大類裡面又有無數個細分。無限細分玩的就跟LGBT(現在已經到QIAPKDXR了)身份政治似的。
人總是善於從定義自己中找到快樂。如果碰巧發現自己是後面的那幾個,把胸脯一挺解釋著“灰色無性戀”是什麼東西,別提有多自豪了。
放在精釀裡面就是約等於向陌生人自我介紹,"我最喜歡的風格是法蘭德斯紅色埃爾"。
另一部分優越感來自於精釀啤酒的奇特。四五年前,它花裡胡哨地增味可以輕鬆地吸引到各種各樣的客人。
有的人拿出了林德曼,把它推薦給從來沒喝過的新手,看著他喝到水果味之後不可置信又略帶幸福的表情。這種獨特的體驗構成了多少人自發地推廣精釀啤酒的動機。
曾經有些人第一次去精釀瓶子店,作為小白從酒櫃裡拿出了羅斯福十號,總會聽到旁邊老闆勸一句"一般新手接受不了,我不建議你選這個。"那時,這酒彷彿瞬間籠罩了一層神秘的光環,和這個未知的酒櫃一樣充滿了秘密。
而如今這酒擺在了商超精釀的貨架上,旁邊擠滿了燕京、雪花、青島等一眾大牌十幾塊錢定價的高端產品,30塊錢左右的售價也顯得平平無奇。
它們開始變得普通。這直接反應在了在市場層面上。
2012年國產精釀迎來自己的爆發期,這也是精釀啤酒開始走入中國大眾視野中的年份。如今的大量頭部精釀品牌諸如京A、牛啤堂(13年)也紛紛成立於這個時候。
那一年中國的工業啤酒生產總量迎來了第一次減產。很多人以為工業啤酒就會這樣一直減產下去,精釀啤酒也就會這樣子發展下去。直到最後發展到美國那種雙方市場佔比82開的樣子。但是很快,在2019年中國工業啤酒的產量重新開始爬升,在諸多研究報告中,分析師們把這種現象歸因為工業啤酒高端產品線的豐富;還有人乾脆總結為"因為受精釀啤酒的影響,市場找回了面對啤酒的信心。"
說真的,在我收集資料和數據的時候,感覺大多數機構的研究報道只要涉及到精釀啤酒的數據就粗糙地一塌糊塗。不是諸如把福佳白算到精釀範圍裡這樣的概念性錯誤;就是樣本不足帶來的明顯有悖於常識的數據統計。他們大多隻要算出來精釀的份額只佔據了啤酒市場的2.5%就不願意再用任何嚴謹的態度去面對這個課題。
在我眼裡是這樣的:
精釀啤酒在最近三年飛快地褪去了自身獵奇的消費主義色彩,它不再具有話題性。正是因此,在市場認知上它退讓出了曾經一部分搶佔掉的工業啤酒市場。
讓這兩個事兒建立聯繫,你怎麼地也得喝個兩三年酒吧?
一個典型的業內人士會感覺是胡蒙出來的圖表。據數據機構說,他們有專業的問卷調查中心
比如多喝兩年酒就很容易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就是從19年開始,國內的釀造技術還有對酒的審美進入了一個非常明顯的瓶頸期。
以一款酒為例。"酒花殭屍"曾經很長一段時間是Ratebeer網站上面IPA種類的第一名,作為一款雙倍IPA在14年開始大量進入國內市場,大多數人第一次喝感到驚為天人。至少這款酒成了我的"初戀"並且幾乎建立了我對於精釀的全部審美。對於當時的人們來說,他們要忍受著單倍IPA的苦味,並且還必須覺得這就應該是精釀玩的最尖的東西。結果酒花殭屍這款酒作為雙倍IPA(因為投入了更多酒花,雙倍的苦度會更高)竟然幾乎嘗不到苦味。
顛覆之後就是瘋狂的探索。很快大家開始模仿這種風格,幹投(投放酒花)的標準量幾乎是每年都要翻一倍。從15年開始雙倍、三倍輪番上臺,到後面大家就開始追求渾濁IPA,渾濁不夠又開始琢磨果泥IPA和酸IPA。這個過程中經典的作品當然不少,但是技術進步的另一面就是在酸IPA和果泥IPA大行其道的今天,人們再提起曾經的初戀"酒花殭屍"卻變了一番口吻,"那款酒如果拿到現在來看平平無奇。"
這是19年之前的快速發展期,能夠非常明顯地從工藝和風格角度看出這段時間的發展方向,更豐富的搭配、更高的強度、更紮實的用料。只是從19年開始,這種風格似乎是走到了盡頭,你在2022年的7月份走進酒館,會發現最潮流的風格還是三年前那幾樣。
不過即使行業在這幾年裡發生了幾乎天翻地覆的變化,市場並沒有報以相同規模的改變。與2012年到2018年酒廠數量從7家變成848家相對的,是精釀啤酒的總產量只是從56.7萬噸上升為了82.9萬噸。
不過如果把目光集中在國產品牌,其實市場的發展非常可喜。國產精釀的發展更像是把市場從進口啤酒手裡搶過來的,而不是從工業啤酒手裡。
另外一個數據是精釀啤酒的消費比例也只是從1.5%變成了2.5%,考慮到同期工業啤酒產量嚴重下降,其實這十年間精釀啤酒市場的增長並不是一個非常明顯的事兒。
關於這個事實在消費者端也能看到很多有趣的現象。
即使啤酒花,UT和Ratebeer早就已經成了圈子裡瞭解諮詢的最方便的手段,這兩年用的人也開始越來越變多。但是在社交平臺上搜索有關精釀的文章,不論是b站知乎還是小紅書抖音上,六年前最流行的精釀帖子的大多標題是“新手最適合的入門酒款”,18年19年你能看到的還是“精釀入門知識”,甚至今天你去搜索首先映入眼簾的“帶你入門”。
也不知道中國精釀的門檻到底有多高。
這背後是一個稍微讓人感到有些痛心的話題:相比於行業本身的發展,其實大眾市場的發展非常有限。在市場規模還沒有完全成熟之前,他就已經開始進入"祛魅"的階段。
說的更具體一些,以酒類的垂直市場為例,雞尾酒、威士忌、紅酒還有最近幾年興起的自然酒的市場消費主義帶來的溢價明顯更為嚴重。
"如果一杯酒可能賣我2000塊錢一杯的時候,這個行業跟我說什麼我就都再也不相信了。"這是曾經一個精釀愛好者告訴我他選擇精釀的原因。
對於你來說,怎麼判斷某個行業消費主義屬性的強弱?我有一個做一張圖表的竅門,橫座標是"某位異性對你的性吸引力",縱座標"拿這個行業內單品炫耀的渴望程度",坡度越小,消費主義味兒更濃。
一個證明這個理論最好的例證——Porn是我心目中是一個完全沒有商品屬性、只有實用屬性的行當,如果它出現在這個圖表裡,那它的坡度百分之百是負數。
“大概是這麼個意思”
說回酒的領域,剛才那個大言不慚說別人賣他兩千塊錢一杯可以保持獨立思考的朋友,請陌生姑娘的時候,還是得先考慮除了精釀的那幾樣。
這也構成了精釀去消費化的另一個原因,在稍微高端一些的市場裡,它無法產生對於其他傳統酒類的核心競爭力。大家曾經以為精釀要搶的是工業拉格(青島、百威、麒麟、朝日之類的風格)的市場,結果走到最後"你的競爭對手不是同行、不是黑黃白、不是工業啤酒,你的競爭對手就是酒吧,喝酒就是喝酒,你的競爭對手就是賣酒的。"
從行業裡的角度來看,這種趨勢體現在了流行的風格上面,從19年之後雖然工藝和技術沒有什麼突破性的發展,但是經典老酒越做越淡,質感更輕薄(比如某北方大廠一款我個人特喜歡的酸IPA,用三年時間從匯源的口感一點點迭代成了美汁源的口感);社交風格(易飲、清爽)的啤酒開始變得更流行;幾年前因為太像工業啤酒而被瞧不上的風格(諸如拉格、皮爾森、小麥)也開始漸漸得到重視。
一個略微有些冒犯的比方,這個過程就像是一個最開始打輕量級的拳擊手,因為輕量級有兩個拳王太厲害,只好去打重量級,打了兩年感覺不適合,又學了幾招重量級裡的技巧重新回來打輕量級了。
你說他這是在重量級被打得頭破血流之後的逃避麼?好像也不是。畢竟真正逃避的人早就小桌子一支,小燒烤一賣,骰子撲克一擺,徹頭徹尾地燒烤攤或者夜店化經營了。不然你說天堂超市是怎麼從窮逼的喝酒聖地變成每晚會有猛男跳舞的模樣的?
我倒是覺得精釀回來釀著拉格小麥,試圖正面直視百威純生擅長的領域,像是一種勇氣。畢竟在剛才那個拳擊手的例子裡面,唯一能稱得上有統治力和壓迫感的反派,只有那幾位輕量級的拳王。
這是一種蓄勢待發。
行業發展到了一個說是瓶頸也好,說是尷尬也好的階段。從上游的供應商、酒廠到下游的酒吧零售商,每一個人都像極度乾涸的土壤一樣渴望著各種形式的營養。
在美國精釀發展史上有一個神奇的現象叫做,"精釀啤酒的二次狂熱",既在70年代精釀飛速發展之後,持續了大約30年的市場佔有率都是3%上下,直到2010年開始,才第二次迎來了精釀啤酒的爆發期。從這個現象來看,文中所說的"瓶頸期"在未來或許會得到克服。
YoungerMoney這個欄目致力於在各種各樣的問題上得出一個更加實用主義、可以把問題解決掉的答案。為了距離真實的市場更近,我專門和杭州本土精釀品牌紙飛機的市場團隊一起出了三天差,和各式各樣行業裡面的人聊了很多。
在和各個酒吧老闆、釀酒師和經銷商交流的過程中,我問的最多的一個問題是,"你覺得現在中國精釀啤酒需要的是什麼?"
得到的答案出奇地一致,"市場,把蛋糕做大。"
盒馬、海底撈之類的品牌進入精釀市場對行業是有一定幫助的。雖然有人認為他們對傳統精釀品牌形成了一定的擠兌。但是有一個很好玩的事實,最後不論是海底撈還是一個年產量一百噸左右的國產小酒廠,大家最後還是會雙向奔赴去了同一家代工廠,不論是喜盈門、千島湖還是優布勞,大品牌給它們的投資其實會很明顯地反饋到小廠的工藝上面。
回答似乎很簡單,但是精釀本身是一個沒有被定義地非常準確的概念,"市場"這兩個字很模糊。那些在週五下班之後決定週六和同事去野營,準備出發的時候,他在超市的啤酒專櫃裡在迷失海岸和科羅娜之間猶豫再三,最後選擇了後者的人算市場嗎?那些懷著忐忑心情第一次走進馬路上隨處可見的"手工啤酒坊"然後要了一杯黃啤並且覺得驚為天人,成為自己下班後最愛的滿臉疲憊的中年人算是市場嗎?那些走進酒吧,第一眼不是看向酒單而是略帶興奮地環顧四周,隨後問吧檯"有沒有骰子",三五成群的年輕情侶們算是市場嗎?
答案是至少在今天,這些都不是。
"精釀早就已經讓喜歡喝的人都知道了。"
"剩下來的任務就是讓當大家把它理解成一個啤酒的東西,而不是說我今天要去喝一個IPA就好了,而不是說我今天要去精釀酒吧。讓概念先行,跟著一個概念去理解它,大家不需要理解這個東西。"
隨之我問了第二個問題,"那麼你覺得中國精釀最理想的飲用場景是什麼樣子?"
大多數人找不到這個答案。有的老闆希望自己店裡能擺滿上千塊的世濤;有的老闆期待自己的酒吧就是一個混合業態,雞尾酒,威士忌啤酒混著賣,但是最賺錢的單品還得是烤串和酸菜魚。
比如對於我, 我則是期待在一家我熟悉的酒館裡面喝到一個具體的東西,這個具體的東西就是我可以和好朋友說"這個酒的酒體我很喜歡",這不是為了裝逼說,"我很懂這個"。我只是希望這種具體可以讓我短暫地脫離張家長李家短的無聊瑣事,我們可以清晰地去分享和共同理解這個世界裡面美好的一個小小的部分。
啤酒還有另一個名字"鬼佬涼茶"。順便一提,不知道目前國內表現最好是華南市場的原因,有沒有可能和他們的涼茶底蘊有關。
啤酒相對於別的飲品行業它的一部分特質決定了它很適合這個場景,比如它是一個全球化程度最高的工業,你可以輕鬆地在成都買到新鮮的美國西海岸酒花,結合成都當地的其他食材釀酒。他還帶著一點點工業範兒和極客精神,全國排名靠前的品牌,八成的釀酒師都是工程師出身,這在別的行業很難想象。
所以在採訪的過程中,我後來聽到了最有趣的場景。
"在捷克的布魯諾,一個小鎮子的小酒館。裡面只賣一種酒,就是皮爾森,他們那裡經常一個城市一個國家都只賣一種酒。去的都是大鬍子的工人,幾乎沒人懂英語,我們走進去點菜就靠瞎比劃,人人都一個樣,就是一個大肘子,一個英雄杯。他們都很熱情,看著我們吃不了會衝著我們開玩笑說NoNo No,每個人都很快樂,真的。"
精釀最終還是會在無限細分的循環裡面走到一個盡頭,並且在這裡看著盡頭的這面牆微微感到些許茫然。
而無限細分的意義很大程度上代表了消費主義的真諦——我們的生活充滿了乏味的勞作,我們需要各種各樣新奇的東西犒勞自己。但是很快打破日常的事物也變成了日常。連我們用來逃避人間悲哀的東西本身也變成了悲哀。
其實好多新的類別的出現就像是那個經典的笑話,"這會讓東西更好吃嗎?""不,這會讓東西更貴"
在法國南部,人類至今已知最古老的壁畫上。三萬年前的人類在巖壁上描繪著馬屁、牛、猛獁象,甚至還有一個陰門。六千年後,不同的人在不遠處畫下了一模一樣的東西。整整六千年人類曾經做著一模一樣的東西而不感到厭倦。
厭倦不是我們的本能,它隨著現代社會出現,倒更像是為了讓我們多花點錢而被創造出來的概念。
它很快就能找回來那個本能,就像是一座小城、一杯不知道什麼風格但就是很穩定的啤酒、一個肘子、一堆工友,然後就這麼吃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