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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的士,尤其是文士的社會分工和社會地位決定了他們是社會中最為敏感的人群。他們總是最早最強烈地感受到時代脈搏的震盪,因此比起其他行業的人來說,他們要經歷更為繁複、更為艱難的心路歷程。

春秋戰國時期,士與君王有著君臣、師友、同道等諸多關係,也讓士有了更多的社會地位和選擇的可能性。孔孟可以和諸國的君王一起談論治理天下的策略,甚至孟子還可以和君王調笑,用“請君入甕”的辯論策略難住一些君王,體現他的“民貴君輕”的思想。君王要選擇士的治國策略,士就會立刻身價百倍,成為座上賓,成為很多人羨慕的對象。但是,君王要想殺了士,士就立刻成了階下囚,逃之夭夭,還要被全國通緝。到了秦朝,商鞅變法成功之後,受到重用,而一旦不被信任,就趕快逃走,不料卻沒有一個旅店敢收留他,因為收留他的旅店要受到重罰,旅店老闆也要獲罪,最終商鞅死在了自己設定的律法上面。經過一些封建王朝的過渡,到了兩漢時期,士與帝王的關係直接蛻變為君臣的關係,甚至如同主僕,這一根本變化決定了士在價值取向上與封建專制社會的齟齬。因此無論是盛世還是衰世,士的孤獨哀傷是永恆的。

他們本來都是書生,從小立下經國之志,要修齊治平,要為國家鞠躬盡瘁。只是,當他們苦苦讀書,一朝躍過龍門之後,就成了官場中的人士,而進入官場之後,才發現官場並不是他們想象的那樣理想,而是宦海翻波,仕途險惡。要想站穩腳跟,就要結連朋黨,要行賄受賄,尋找庇護傘,還要善於見風使舵,及時轉向,不然只會被權力玩弄。至於修齊治平的理想,只能算是一種公開聲明的美好理想,而不是什麼真正實行的人生策略。天下不是書生們的天下,也不是官員們的天下,而是皇帝的天下。即便書生做了官,也一定要為皇帝分憂解難,要幫著皇帝治理天下,而不是自己成了皇帝。於是,他們大多在官場心生恐懼,懷抱濟世的理想而鬱郁不得志,但又不能說,只能慨嘆人生苦短,悲愴而孤獨了。倘若趕上戰亂,王朝更迭,就更讓他們失魂落魄,身世飄零而孤獨了。

“忠臣不事二主”,換了王朝,士人們就要紛紛辭職,要不就要像伯夷、叔齊一樣,跑到首陽山,餓死不食周粟。還有詩人屈原,把自己身世命運和國運聯繫在一起,當楚國滅亡的時候,以身殉國。還有揹著南宋小皇帝投海自盡的大臣陸秀夫,都把自己的命運和國運聯繫在一起,以死殉國。士人就是高標自己的品格,尤其是在國家危難的時候,能顯出士人的風格。古語云:“國難顯忠良。”平時的忠良都自我標榜,或者互相吹捧,而到了國難當頭的時候,是否還能和國家一起同呼吸共命運,就是每一個士人應該面對的問題。

文士是社會的神經,對社會的感知和反射最為敏銳,而且往往具有超前性。魏晉六朝的士人具備孤獨意識,因為他們沒遇到從政的好時候,於是就要故意放浪形骸,甚至裝瘋賣傻,以此逃過官場的錄用以及政治迫害。阮籍吊臨女,哭窮途,還有《世說新語》中許多士人的乖張之舉,與其說是率性疏放,不如說是內心苦悶孤獨的情緒外化。而那些當時做了官的士人也沒有什麼好的結果,大多沒有提出什麼好的政治策略,卻被紛繁的時勢夾裹,庸庸碌碌度過一生。孤獨的士人需要尋找心靈的慰藉,要互相寫詩酬唱,互相傾軋,成群結黨,從東漢清議引出的黨錮之禍開始,唐代的牛李黨爭,宋代的新舊黨爭,明代的閹黨、東林黨之爭,歷代不絕。從兩千多年以前孔子提出的“君子群而不黨”的理論來看,後來的君子們都違背了祖師爺的祖訓,都開始“群而黨”了。他們清醒的時候,逃離官場,把官場爭鬥看成是蝸角之爭,而不清醒的時候就要積極投身官場,把政治對立面當成了政敵,要進行你死我活的爭鬥。而他們所謂儒家的“兼濟”之心也早已經在官場爭鬥中被消磨殆盡,一旦被打擊,被貶謫,就意味著理想破滅,或放浪形骸如嵇康、阮籍,或寄情山水如謝靈運、韋莊、柳宗元,或於神仙釋老中尋求精神解脫如李白、王維、王安石,或在紅裙翠袖中希冀心靈安慰如柳永、袁枚。然而,即便在這些逃避官場的行為中,他們仍然希望獲得皇帝的重用,仍然要回歸朝廷,即便隱而仕,仕而隱,也不會感覺有什麼丟人的,要是實在不行,就在宗教、山水和女性之間反覆徘徊,直至靈魂徹底絕望。而他們的仕途沒有什麼光明大道,甚至完全被堵死,倒是他們寫的一些詩詞、散文成了傳世經典,這是他們始料未及的。或許,他們的真性情全都寄託在失意時的文章之中,寫出了肺腑之言吧。但是,他們仍然很謹慎,不敢吐露心跡,以免遭遇“文字獄”。

於是,一代又一代的士們走了同樣一條道路,就是空懷一腔報國之志,進入官場之後卻無計可施,無力可使,就是被皇帝貶謫了,還是要口口聲聲迴歸朝廷,“肯將衰朽惜殘年”,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即便逃離朝廷,寄情山水,也還是有著“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的仕途功利之心,當然也有一部分士保持了高潔的人格,卻生活不如意,留下一種精神供人們瞻仰和傳唱。

入仕還是逃離官場成了屈從權力和保持高潔人格的標誌,直到現在,那些讀書的士們還是面臨著兩難的選擇。或許,已經沒有士了吧,只有讀書人,而且很多都是患了軟骨病的讀書人,見到權力和資本就卑躬屈膝,也就不能算是士了,當然也就沒有什麼兩難選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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