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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天,《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內耗》的視頻成了全網熱搜。在作者的敘述中,二舅的生活充滿了苦難和遺憾,但他卻樂觀而知足,成為“村裡第二快樂的人”。二舅的精神“治癒”了視頻作者,也讓很多網友大呼“治癒”。

一個人快樂與否,是看外在的現實水準,還是看內在的精神感受?古人說達人知命、窮且益堅,一個人的精神快樂,當然可以超越現實境遇。但這種快樂一旦用來治癒社會,可能會產生一些細思恐極的後果。為此,要帶大家走進思想史,進行一番歷險。

在進行歷險之前,需要強調,我對二舅這位平凡而堅強的老人,始終心存敬意。

一、失去的,是我不想要的,所以我永遠快樂

什麼是積極自由呢?

伯林發現,思想史上,存在這麼一種對自由的理解:自由就是要“做自己的主人”。不是說“在我地盤這、你就得聽我的”,而是我發現有時候別人不惹我,我也做不了我自己主。

所以,按照積極自由的標準,他們都不是自己的主人,都是不自由的。

所以大家可以看到,積極自由的起點,是區分了一個更高級的內在自我(比方說理性主導的自我),和低級的外在的自我(比方說貪圖外在享樂的自我)。

快樂這件事情,其實一樣納入這個理解。

一種快樂是外在的快樂,滿足低級自我。吃得開心、喝得滿意、有車有房有存款,都是外在快樂。

一種快樂是內在的快樂。孔子大讚“賢哉”的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身處爛尾樓、手上民生物資也不足,仍然不改君子之志,安貧樂道,這種快樂就是一種更高級的滿足內心精神世界的快樂。

二舅一生如此艱苦,如此多遺憾,仍然不覺得有遺憾,仍然開心快樂,這種快樂,就是一種更高級的內在快樂。

但是,故事沒講完。伯林說:大家要小心。快,“躲進內心的城堡”。

不是讓你躲,也不是讓我躲。是伯林告訴我們,這種追求更高層次的內在精神世界自由的做法,會導致大家“躲進內心的城堡”,出現很多荒誕的結果。這種事情在思想史上屢見不鮮,最有名的是斯多葛學派。

斯多葛學派的哲人生逢亂世,亞歷山大大帝在搞征伐,希臘現實世界的自由遭到了很大的破壞。在這個自由悉毀於戰亂的時代,斯多葛學派告訴你:失去的自由你並不在乎,你擁有的自由才是最重要的。

如果說,快樂就是一種滿足,那麼,斯多葛學派哲人得不到的,不過是哥們不需要的。他們已有的,就是能夠讓哥們滿足的。

伯林形象地用“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來比喻斯多葛學派這種心態。

你的地盤你做主,於是你自由;你的地盤你滿足,於是你快樂。但你的地盤在不斷縮小,你的自由和快樂的範圍在不斷退縮。退到最後,退無可退,就是自己內心的城堡。

斯多葛學派哲人的終極結論就是:只有內心世界的自由是最高級的自由,是真正的自由。同理可說,只有內心世界的快樂,是真正高級的快樂。

亞歷山大的大軍可以剝奪哲人所有外在自由,但剝奪不了他內心的自由。所以很悖謬的一幕就出現了:一個人即使關在監獄中,上了一萬道枷鎖,也是自由的。被囚在西湖底下的任我行要是早點讀斯多葛學派的書,早就自由了。這可比向問天的救援行動厲害多了。

同樣悖謬的是:一個人哪怕像《活著》裡的富貴一樣慘,他都可以是快樂的。因為除了內心,其他都不重要。

我們始終尊敬二舅。二舅當然沒說過外在的苦難不重要。但視頻作者始終強調苦難的二舅毫無遺憾、心態快樂時,我總想提醒大家:外在的苦難,對於衡量我們的快樂,也很重要。

二、追求大我:民族身上的強悍

“躲進內心的城堡”斯多葛學派哲人,最大的問題,在於告訴我們“外在”是不重要的。這讓我們忽視了一個真實的外部經驗世界,忽視了具體而微的現實生活體驗。剩下的,只有高高在上的內在心靈,宛如一個雕像。

面對有人提出的二舅開直播賺錢的建議,視頻作者表示,“就算是他同意我也不同意……我覺得這事就變得很不酷了。”

確實,直播行業龍蛇混雜。但直播的流量變現,是改變二舅一生窮苦生活的一個機會。改善一個老人窮苦的外在生存境況,和保持精神之“酷”,哪個重要?也許這個問題沒有脫離伯林的“躲進內心城堡”之思。

其實無論二舅如何選擇,都沒有問題。

但我們必須考慮,如果拿這種“內在快樂”治癒社會,會不會出現“輕視外在”的後果?

除了輕視外在經驗世界,伯林還談到了一個更為驚人的後果。

內在的我,也就是真正的我,才是最高級、最重要的。但內在的這個我,究竟是什麼?有時候很難捉摸。因此往往就會和一個更高的“大我”等同起來。這個“大我”,是集體、是民族、是國家。

“大我”的意志,就是你的真正的自我意志。服從集體的“大我”,才是真正的自由。呈現“大我”的精神,你才真正快樂。那個卑微的微不足道的“小我”便被淹沒在了浩浩蕩蕩的“大我”洪流之中。

你代表不了真正的你。集體才代表真正的你。

在二舅的視頻中,作者強調:“二舅這裡讓我看到了我們這個民族身上所有的平凡、美好與強悍。”這些精神,甚至是一些人中龍鳳所不能具有的。

在作者的敘事中,我明顯感受到,從“外在苦難”到“內在的精神快樂”,再到“民族精神的呈現”,二舅實現了一個從“經驗自我”到“內在自我”,再到集體“大我”的昇華。

但是也許伯林泉下有知,仍然會絮絮叨叨地提醒我們:即便你把二舅昇華了,也請不要忘記二舅所經歷的現實的苦難,不要忘記“大我”之外的那個卑微個體的真實境遇。

三、為什麼饅頭能吃出山珍海味的感覺

伯林在其他文章中談論功利主義的代表人物邊沁時,忍不住大加吐槽。

邊沁喜歡談“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還喜歡搞個幸福指標、快樂指數,他很注重人的內在快樂體驗。

伯林吐槽說,如果有一種極樂丸,讓人們吃了就能進入極樂狀態(不是極樂世界),每天開開心心忘記憂愁,邊沁肯定希望大家都吃下去。快樂最重要,怎麼實現快樂不重要。

但是伯林話鋒一轉,說邊沁的弟子密爾,一定會反對吃這種神藥。在密爾的思想裡,人能夠從多種可能中進行自由選擇,並選擇一種最合適自己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追求的方式越多,生活才會越豐富。密爾在《論自由》中也做過這樣一個比喻:人要從很多貨物中不斷挑選,才能選出合適的衣服鞋子。生活道路,亦復如是。

套用伯林吐槽邊沁的那個例子,一個實際經歷苦難,但吃了藥丸就能保持內心快樂的人生,真的很快樂嗎?

二舅達人知命,近乎古仁人,這是值得佩服的。但二舅的人生道路真的有得選嗎?

如果冰箱裡只剩下唯一一個饅頭,再冷再硬你也得吃。把它想象成山珍海味,總比想象成石頭蛋好一些。但問題的關鍵不在於如何想象,在於冰箱裡只有這個饅頭啊,沒得選。

吃饅頭的人沒得選,可以理解。但這不代表旁觀者可以拿這件事去推而廣之、治療厭食症。

“四肢健全,上過大學”的我們“理應”要思考怎麼讓冰箱裡多一些不同的食物選擇,“理應”要多關注那些抱著冷饅頭啃的人更為真切的體驗。

二舅當然能快樂。但我們把二舅的“快樂”進行推廣,用來治癒社會,則要慎之又慎。

這種快樂的經驗,在治癒社會的同時,可能會讓我們輕視外在的現實、輕視宏大的民族精神敘事之外的卑微個體境遇,還會讓我們有一種錯覺:沒得選的人生也可以很快樂。

所以,這也提示我們,真正的社會治癒,是關注他人的現實生活體驗,關注個體的真實境遇,以及創造更多樣的人生可能。

有現實質感和多樣化選擇的生活,才能讓作者所說的“飽滿生活”有更飽滿的含義。

二舅很快樂。但我們應該希望現實中的二舅們有更“飽滿”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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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評論
  • 天翼雲躋身前三,移動雲仍委身others,二者終有一戰?
  • 二舅的殘疾證,只怕是有人在說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