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耳熟能詳的“唐宋八大家”是明朝人評選的唐、宋兩朝的八位散文大家,他們中有六位來自宋朝,分別是:歐陽修、蘇洵、蘇軾、蘇轍、王安石、曾鞏,令人驚奇的是,這六位均來自北宋同一時代,即在位42年的仁宗皇帝(趙禎)朝。
與此同時,仁宗朝可謂牛人輩出,范仲淹、呂夷簡、晏殊、包拯、韓琦、富弼、文彥博、狄青、司馬光、柳永、周敦頤、邵雍、張載、程顥、程頤、蘇頌、沈括……這些名動一時的政治家、文學家、哲學家、科學家全都出自宋仁宗時期,清人評價說:“鉅公輩出,猶千載一時也”。
當朝大文豪蘇軾說:“(仁宗皇帝)搜攬天下豪傑,不可勝數。既自以為股肱心膂,敬用其言,以致太平,而其任重道遠者,又留以為三世子孫百年之用,至於今賴之。”
元人所修《宋史》則說:“為人君,止於仁。帝誠無愧焉。”“仁”是在儒家的道德體系裡對一個皇帝的最高評價,也是有史以來第一個獲此諡號的皇帝。
明代大學者朱國禎更是說,夏商周以來,只有漢文帝、宋仁宗和本朝的明孝宗堪稱“賢主”,言外之意,人們津津樂道的秦皇漢武、唐宗宋祖等歷代帝王都無法與之相提並論。
然而在很多人的印象中,這位仁宗皇帝並沒有特別出彩,也沒有留下文功武治、開創盛世的美名,但歷代文人的觀點卻大相徑庭,那麼這位皇帝究竟有什麼魅力,是什麼原因讓他在士大夫群體中獲得瞭如此之高的讚譽呢?
一位剋制的皇帝
皇帝執掌神器,擁有絕對的權利,如果不知節制,絕非國家和萬民之福,仁宗皇帝最大的美德正在於不貪戀權柄。皇帝攬權自專的手段通常是繞過宰相的中書部門,直接下詔書安排工作,最過分的是明清兩代,宰相這個職位都沒了,皇帝不光是國家元首還是行政長官。
因此在宋代時,如果皇帝頒下詔書,不經過宰相附署官印,硬要往下壓,那就是越權的表現,仁宗皇帝深知此理。但是他性格寬厚,平易近人,皇親國戚或者一些身邊人常有跑來找他要官做的,他不好意思嚴詞拒絕,但又不能破壞制度,就想了一個辦法。
他先給宰相打招呼說:我下發的給人升官或者辦事的手詔,你們不必遵行,直接退回來就是了,如果有人因我的手詔得了好處,讓監察部門調查彈劾。另一方面碰到這類跑官要官破壞制度的事情時,他就下一道手詔給人,寫上請宰相破格提拔任用之類的。可想而知,這些皇帝的宗親近侍們拿著聖旨去要官會是啥結果,可見現代人打白條的伎倆,仁宗皇帝在一千年以前都玩過了。仁宗自知無法避免私下手詔,但卻用智慧實現了對權利的自我剋制。
宋史記載,仁宗的後宮的某位嬪妃很久沒有得到升遷,於是來求皇上給開個後門兒。皇上對她說:“親愛的,不是我不給你晉升啊,實在是沒有個合適的理由,朝廷裡那幫人不會同意的”,嬪妃道:“我不信我不信,您是皇上,金口玉言,聖旨誰敢不遵?”,仁宗笑答:“你不信啊,那我就為你下道聖旨讓你試試看”,於是頒下一道詔書。果然不出所料,沒多久就收到了有司封還的詔書,奏報說:“您這個旨意不符合法規,請恕無法執行”。
還有一次,仁宗身邊的近侍犯了事兒,他便自己做主判了此人的罪。按理說這可以劃歸到皇帝傢俬事之列,皇帝自己當一回”法官“也沒啥毛病,可朝廷裡有個叫王贄的諫官知道此事後卻不樂意了。他上奏說:“斷案執法是個技術活兒,所犯何罪該處何刑這裡面牽涉到太多專業知識,假如不搞清楚一切按您自己的想法處理,到時候鬧出笑話會有損國體。況且您這是搶了法官的活兒,讓專業的法官情何以堪啊?請您交給法院審理吧。”仁宗看了這摺子也無法辯駁,批閱說“行”。
而在17世紀的英國也有個類似的故事,說國王詹姆斯一世閒得無聊,便想到法院審幾個案子玩玩,沒想到被大法官科克給拒了,理由同王贄的如出一轍。但科克的待遇可沒有王贄的好,國王頓時大怒,恨不得整死這個不識相的大法官。科克法官當時就嚇蒙了,趕緊乞求國王陛下寬恕他,詹姆斯一世這才饒了他,但隨後還是罷了他的大法官之職。
兩位君主對司法獨立性的態度可謂雲泥之別,也深刻反映了仁宗皇帝對權利慾的剋制。也許你會覺得仁宗皇帝有些昏庸無能,連自己的臣僚都控制不了,事實卻並非如此,仁宗對自己的所為有著清楚的認識。
仁宗對權利一貫的剋制行為連臣工都看不過去了,有位叫王陶的諫官質問仁宗:“如今政事不論大小,全部都由宰相們決策,您從來都不過問,您覺得這好嗎?”,身邊的近侍也抱怨說:“啥事都得聽宰相的,您一件事兒的主都做不了?”,還有慫恿仁宗收回權柄大權獨攬的。總之是各種聲音匯成一句話:你要專權哦!
然而仁宗卻無比清醒,一番話將他的政治智慧展露無遺,他說:“處理天下大事,不從我這裡發出命令是最合適的,因為我的決策如果是對的那還好,一旦有錯誤就很難馬上更改,不如交給大家公開討論,交給宰相執行,施行後如果有人認為不好,自會有監察官員議論,更改起來就很容易。”
一位寬厚的暖男
如果說克己復禮、不貪權柄是一個皇帝的政治美德,那麼恭儉仁恕、宅心仁厚的私德則讓仁宗皇帝堪稱暖男。
有一年春天,仁宗在花園裡散步曬太陽,溜達了一會兒後,侍從們總是見他回頭觀望,都不知道他要幹啥。回到宮裡後,他急吼吼地對宮女說:“渴死了,快整點涼白開來喝喝!”,宮女連忙端上水來,仁宗一飲而盡。宮女笑問:“皇上既然口渴,剛才咋不在外面叫人取水喝,卻渴成這樣?”,仁宗說:“別提了,我在花園裡轉悠,感覺口渴,瞅了幾瞅,也沒瞅到掌管茶水的人,我心想假如我問了這事兒,就得有人因為怠慢而要挨罰,所以忍著口渴趕緊回來了。”
又有一天早上,仁宗起床很早,他一邊穿衣洗漱一邊同服侍的宦官閒聊。仁宗說:“昨晚上沒睡好”,宦官問:“皇上有哪裡不舒服嗎?”,仁宗答:“不是,失眠了半夜都睡不著,肚子餓得不行,突然想吃燒羊”,宦官又問:“那咋沒見皇上吩咐,叫御膳房做燒羊來吃?”,仁宗說:“你不懂,吃一隻烤羊不算什麼,我擔心的是以後,他們為了備我的不時之需,就天天宰羊,時間一長那得浪費多少人力,宰殺多少牲口啊?所以想了想還是忍住為好。”
還有一次,仁宗吃飯時,從米飯中吃出了一顆小石子,牙齒被咯得不輕,但他沒有聲張,卻被伺候用膳的宮女看見了。宮女驚呼:“啊,皇上您吃到石子了,御膳房的人沒有把米淘乾淨!”仁宗立即悄聲說:“小點聲,別讓人知道我在飯裡吃出了石子,這可是死罪,我不想有人因此受死。”宮女聽了仁宗的話,宮裡因此少了一場人命風波。
仁宗為了避免下人被開罪和開了壞頭,寧可忍受飢渴,自己扛下了所有,實在是難能可貴。
一位理性的官家
有一天晚上,夜色已深,仁宗在宮中歇息,忽然隱約聽到遠處傳來喧鬧聲,好像是有人在彈奏唱歌,還有人在高聲談笑,便問宮人:“這是哪裡在作樂?”,宮人答:“是宮外的酒樓裡,老百姓在飲酒作樂。”接著又說:“官家您聽,這都半夜了,宮外還如此熱鬧快活,不像我們這裡宮裡,如此冷冷清清。”仁宗說:“你知道嗎,正因為我這宮裡如此冷清,他們才能如此快活,假若我像他們一樣快活了,他們便要冷清了。我一人冷清換得天下人的快活,值了!”
仁宗舉行家宴,通常都是由他的“十閣(十位寵愛的嬪妃)”分別煮好菜品,一起享用。有一年剛入秋,從海邊運來的第一批蛤蜊送到了京城,有嬪妃採購了蛤蜊烹製後送到了席上。仁宗很驚訝,便問:“現在這時節都有蛤蜊了?多少錢啊?”,嬪妃回答說:“一千錢一隻,一共是28只”。仁宗聽完就不高興了,說道:“我常常要求你們生活不要奢侈,今天一動筷子就要花費28千,我不能忍。”然後就不吃那蛤蜊,用實際行動給家人們上了一課。
富有天下的皇帝,吃上一頓飯還要算計是否太過奢靡,自己不搞鋪張,也不準家人奢侈,且心繫百姓,不思享樂,令人敬佩。
朝中有個叫王德用的武將,給仁宗獻了幾名美女,這事兒被諫官王素知道了,王素立即要求皇上遣放眾美女回家。仁宗笑著說:“這幾名女子在我左右侍奉,我很親近她們,就讓我留在身邊咋樣?”王素說:“假如你不親近她們,倒也沒啥,我正是擔心您過於親近她們啊。”仁宗聽完他的話,回過味兒來,立即著人給那批女子一筆錢,打發出宮,完事了又很捨不得,傷心地哭了。搞得王素反倒有點不好意思了,於是說:“您既然認為我說得對,也不必急於一時,逐漸遣散她們就是了。”仁宗說:“回頭我若見了她們,如果她們在我面前哭泣,我恐怕就不忍心遣她們出宮了。”
還有一次,一位諫官上奏說:“後宮的嬪妃宮女太多了,應該裁減一些”,後宮眾人聽說後議論紛紛。一個為仁宗梳頭的宮女自恃受寵愛,對仁宗抱怨說:“宰相樞密的府裡,歌姬舞女多地去了,他們一旦升了官,還大量增加。再看看您這裡,都沒剩幾人了,還要裁減。他們只想著自己快活,一點也不考慮您的感受。”仁宗聽了沉默不言。宮女又問:“諫官的話必須得聽嗎?”仁宗答:“必須得聽”。沒過多久,仁宗果然遣散了宮女30人,第一個被遣散出宮的就是這位梳頭宮女。皇后問他:“梳頭宮女是官家寵愛的一個,為啥第一個給遣走了?”仁宗說:“她勸我不要聽諫官的,這種人不能留在身邊。”
仁宗作為帝王,在喜愛美色方面也不能免俗,後宮嬪妃、宮女眾多,他雖寵愛美人,但在關鍵時刻卻能保持理智,以國事為重。
後記
宋仁宗在位40餘年,政治清明,社會安定,商業繁榮,百姓富足,文化昌盛。
但客觀來說,仁宗又是一位平常之人,身上有著這樣那樣的缺點,在位時也沒少受臣僚的批評。但在他去世之後,經由歷代士大夫的塑造美化,仁宗的形象逐漸高大,被盛讚為仁聖之主。
這其實是掌握著話語權的儒家士大夫們的小九九,是為了給後世的帝王立一個標杆楷模,告誡皇帝應該怎麼做。
趙宋皇帝說:要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士大夫卻說:你只用做官家不用管別的。仁宗皇帝這麼做了,士大夫階層的利益得到了最大化,並逐漸形成了制度,士大夫因此迎來了他們的黃金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