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第三次發作了,幾乎可以肯定躁鬱症將終生相伴,我可能一輩子都要靠藥物維持。即使有所好轉,它仍然會在某一天,忽然地又悄悄找上我,我更需要學會的是如何與它和平共處。沒錯,我沒有反抗地,任由折磨,從開始到現在。我想生一場大病,那種純粹遭受身體折磨的大病剛開始醫生說我是抑鬱症,我心裡想,大概是減肥引起的吧。那段時間,我吃得少不滿足,吃得多會內疚,不安心。持續兩個月後,又開始注意力不集中,心情差,莫名想哭,然後是自殘。那時,我多想時間能快一點,把腦袋爆炸的時間快進,或者看看幾年後的自己,是不是還好好地活著,有沒有結婚,有沒有工作,開不開心,告訴自己我其實有未來。我多希望自己是一棵樹、一隻狗、其他任何一個人,只要不是我自己。我腦子裡有太多懊悔。去年沒有對最喜歡的老師說教師節快樂,大學畢業的暑假沒有履行和研究生導師的承諾提前進入研究,沒有主動跟喜歡的朋友經常保持聯絡,騎電動車撞死了一隻小狗……所有我犯過的錯、沒有做好的事情,都在腦袋裡打轉,揮之不去。我想失憶,我經常幻想用一個電推子從前面開始把頭髮全都剃光,幻想這樣就可以忘掉過去所有的事情。抑鬱影響了我生活的方方面面——注意力不集中,哪怕面對我最愛的推理小說也看不下去;胸悶,感覺所有的內臟擠在一起,無法深呼吸;害怕跟人聊天,會有一種身體被掏空的感覺;脾氣特別大,一點就著,男朋友莫名受了很多委屈;神經衰弱,幻聽,聽到別人聽不到的聲音;四肢無力,睡不著腦袋要炸掉在床上躺到天亮;幻想死亡,以車禍、上吊、吃藥、跳樓等等的方式,但每一種都不夠完美。我想生一場大病,我說的是純粹遭受身體折磨的大病,讓我的視線轉移出來,不得不關注頭腦以外的世界,弱化高強度的自我意識。每個知道我抑鬱發作的人都毫不例外地教我該如何生活,太多了——“那個誰比你慘,可很好地活著”;“你一直這麼幸運,沒有經歷過什麼磨難,不應該這樣”;“你要保持好心態,學會調整自己,不去想那些事情”……坦白講,這些反而更加重抑鬱,儘管我知道他們都是出於對我的關心。向沒有得過抑鬱症的人解釋什麼是抑鬱症是很困難的。我看過很多人對抑鬱症的描述,最準確的大概是這個:從外表看,我可能比正常人更遲鈍、沒精打采一點,但我的大腦卻一直在不屈不撓地、以令人難以忍受的速度運轉著。很喜歡《活下去的理由》中,將出門比作裸奔的描述,十分準確:明知走在街上沒有人會注意你,卻有一種接受來自四面八方的目光注視的感覺,見到認識的人時,這種感覺更為強烈,總有人對你評頭論足,他們的每一個動作和表情,都有可能在表達著對你的不滿。出院,復發,吞藥……我做了八次電療我開始吃藥,副作用明顯,視線模糊不聚焦;記憶力越來越差,經常電動車不拔鑰匙放在路邊;食慾變大;但幸好能好好睡覺了。我曾經自己停藥,兩天後開始焦躁、失眠、自殘;我曾經試圖一次性吃十幾片安眠藥,然後被送進醫院;我曾經嘗試上吊,鬆開一隻腳後,因為太疼放棄了。幾次失敗的自殺經歷之後,我明白我似乎不是想死,我依舊恐懼死亡,只是更害怕活著了,我羨慕那些死去的“英雄”,現在他們把劍交到了我手裡。我休學了,那半年似乎逐漸病好了,我也滿懷期待地重回了那個讓我病發的城市。但一個月,我彷彿回到了原點。生活還是那樣,一切都很糟糕。我抽菸、喝酒、自殘,不停地染頭髮,半夜喝醉在街上亂逛,用各種方法折騰自己。我急迫地渴望自己能得一種絕症,只要能把我的注意點從嘈雜的大腦上轉移開來,我什麼都願意嘗試。藥的副作用讓我開始暴食,幾個月,我胖了30斤。再次回到大家的視線中,所有人好像都小心翼翼地不去提及我的變化,直到一個坦率的師姐瞪大眼睛說你怎麼這麼胖了……於是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處於不敢吃飯又拼命想吃東西的矛盾中,不斷折磨自己。我不想出門,每天宅在宿舍,想吃東西的時候就抽菸,一根接著一根。我不敢回家,我害怕面對他們寄予的希望,我不能表現得自暴自棄,把真實的自己藏起,就像一直以來活著的那樣。害怕吃飯,害怕睡覺,害怕出門,害怕跟人打招呼,害怕和人聊天,害怕面對所有事情。我總是疑惑,我是如何活了前23年,我是怎樣積極地、勇敢地、努力地、成功地活了23年……想不明白,我居然曾經也幻想著未來,曾經每天充滿動力地學習,為了一個個遙不可及的、虛無縹緲的夢想。而現在我是一個沒有未來的人。在這些所有事情的包裹下,我又經歷了一次吞藥,60幾片的碳酸鋰緩釋片,得益於並不怎麼好的腸胃把大部分的藥片都吐了出來,我得以活到了現在。吞藥後我被送去洗胃,然後住進了腦科醫院。做了很多檢查之後,醫生說我是雙相情感障礙,目前在抑鬱期。我的躁狂現象好像並不明顯,只是偶爾覺得自己很厲害,任何事情都可以做到。做了八次電療,電療本身好像不是很痛苦,只記得躺在床上,腦袋兩邊各貼一個貼片,然後吊著水逐漸失去意識,再醒來已經什麼都不記得了。出院之後按部就班地吃著藥,定期回去做檢查。我現在很好,每天努力一點點我很幸運,能遇到這樣一個伴侶,他擔負起我所有的事情,每天死乞白賴地拖著我往前走一點,並且填滿了我每個不知所措的日子,讓我安安心心地只用負責活著。還有一個在被拒絕了無數次之後還不要臉地拉著我出門散心的好朋友。在所有這一切的努力下,說不出是從什麼時候出現好轉的,只知道我好像慢慢開心起來,我想我可以重新面對這裡的生活了,我又回到了這個讓我兩次抑鬱發作的城市。我現在很好,真的很好。我可以為順利畢業每天努力一點點,除了很愛哭、手抖、思維很慢和一點輕微的閱讀障礙。我曾想繼續讀博,為科研事業奉獻終身,可躁鬱症毀掉了我對未來的希望,我不得不花費了許多的精力讓自己接受,我只是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我現在只想開心地、有件事情可做地活下去,你們看到的我現在普通的樣子,是我拼命努力,才夠得上的“正常人”的樣子啊。醫生點評劉麗君|北京大學第六醫院精神科住院醫師雙相情感障礙,也被稱為“躁鬱症”,指的是既有抑鬱發作,又有躁狂或輕躁狂發作的在情緒的兩個極端中不斷切換的一種疾病。抑鬱發作時情緒低落、興趣減退、乏力、極度悲觀絕望甚至反覆嘗試自殺。躁狂或輕躁狂發作時則完全是另一個極端:異常興奮、精力旺盛、說話飛快、冒險而不顧後果等等。抑鬱和(輕)躁狂交替發作,此起彼伏,短則數天至數週,長則幾個月甚至幾年。也有人在一段時間內同時經歷著躁狂症狀和抑鬱症狀,甚至在一天內就經歷兩種狀態的極速轉換,這被稱為“混合狀態”。在疾病發作的間歇期,患者的情緒迴歸平穩,甚至可以完全恢復到正常狀態。許多患者戲謔地稱自己為“過山車玩家”,比喻自己的情緒像坐過山車一樣,而生活也隨著情緒的過山車被“甩來甩去”。對於雙相情感障礙的病因,我們知之甚少。現有的研究認為,遺傳和環境因素在雙相的發病過程中都發揮了重要作用,而遺傳因素的影響在雙相的發病中更為突出,雙相障礙患者的一級親屬患病的機率比一般人群高出10倍以上。目前沒有研究表明雙相情感障礙可以被徹底治癒不再復發。現有的治療方式只能緩解當前發作,同時儘可能預防復發。我國2019年流行病學調查顯示,雙相情感障礙的終身患病率為0.6%,意味著在我國有840多萬雙相情感障礙患者。由於疾病本身的複雜性以及人們對疾病的認識不足,雙相患者往往在發病後平均10年才能得到首次治療。在確診之前,患者往往會經歷很長一段時間的迷茫、困惑和極度無助的時期,除了遭受疾病本身帶來的痛苦,同時還要經歷家人朋友的不理解甚至指責、謾罵等,將疾病帶來的表現歸結到患者本人的意志力、道德的原因上。隨著目前人們對精神心理疾病的關注,這一現象也在逐漸改善。雙相障礙患者得以在發病後更早被識別出來,儘早得到治療,從而減少疾病對生活造成的巨大損害。目前,雙相障礙最重要的治療是藥物治療。治療雙相的藥物被稱作“心境穩定劑”,對於大多數患者來說,長期規律、穩定地服藥能夠減輕病情發作時的嚴重程度、減少發作次數,達成“做一個情緒穩定的人”的治療目標。少數患者需要更強的干預、聯合其他治療方式如改良電休克治療,才能夠穩定住病情。在雙相情感障礙的治療過程中,需要醫生和患者的良好合作。儘管診斷都是雙相障礙,但每一個患者的表現都是不一樣的,抑鬱、躁狂的表現,嚴重程度,相關的影響因素如家庭環境、社會心理因素等等,可以說是千人千面,因而治療需要針對每一個患者的特定情況去制定,大到多少劑量的藥物是有效的,小到每天生活作息的調整,都需要在和醫生的長期合作中摸索和找到最合適的治療方案,這個過程往往不是一帆風順的。同時,家庭和社會的支援也非常重要,患者處於疾病發作期時可能會拒絕治療,需要有人能夠強有力地支援患者接受治療;在穩定期,患者可能對疾病過於樂觀而中斷治療,需要有人能夠及時提醒患者維持治療,並及時尋求醫生的專業幫助。(參考資料:《中國雙相障礙防治指南》第二版 中華醫學會精神醫學分會 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