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念,作為一種兼具古老傳承與現代實證的修行方式,很容易讓人注視到種類繁多的訓練技巧。但究其自身,正念更像是一種關於存在的態度。
我們如何確定自己存在著,這是個恆久的哲思。透過外界的環境刺激?在《第一哲學沉思錄》裡的第一個沉思,笛卡爾有一個著名的懷疑(也困擾了莊子、蘇軾):如果我感受到的一切,是一個非常厲害的妖怪施展法力騙我的,怎麼辦?
我們先來看一個極端的思維實驗:某個瘋狂的科學家,將一個人的大腦從身體裡分離出來。放在實驗用的水缸裡,並連線了生命維持裝置,同時透過計算機的數字訊號轉換成電訊號,透過電極與大腦相連,提供被模擬出的各類感官感受。這顆大腦該如何知道自己生活在真實的環境中?如果外界的環境刺激我們都不能確認是不是真實的,那麼我們顯然無法透過它來確認“我”的存在。休謨對此悲觀的認為透過經驗和理性,都不能確定自我存在。
笛卡爾提出“我思故我在”的論調,由於翻譯的原因,很多人將這句話誤解為“因為我思所以我在”,但實際上這句話在表達的是“我唯一可以確定的事就是我自己思想的存在,因為當我懷疑其他時,我無法同時懷疑我本身的思想”。笛卡爾在排除了一切不可確定的事物後,唯一能夠有確認的是“我的思考”這一意識體驗的存在,卻並沒有推斷出作為“我”的這個“存在者”的存在。胡塞爾徹底撇開了無法證實的“存在者”,而將注意力放在了對於意識的考察,闡明瞭意識的意向性,意指意識必然投注於意識物件(意識物件可以是存在於客觀世界的事物,也可以是存在於主觀世界的想象),意識必須與意識物件物件共存,存在更像是一種關係。從此,否認了人類長久以來將自身與外界劃分為主客二元對立的認知習慣。
當我們把“存在”視作一種與被指向的主客觀世界共存的意識時,我們如何存在,也便等同了我們與主客觀世界的關係。海德格爾承接了胡塞爾主客統一“渾然天成”的立場,同時藉由研究人與世界、人與人的關係,來闡明“存在”,開創了存在主義的先河。薩特、加繆等藉此,闡釋了面對古希臘哲學家愛比克泰德所描述的生命困境——"我們登上並非我們所選擇的舞臺,演繹並非我們所選擇的劇本。"我們該如何存在。究其重點,在於認識到自己的自由,併為自己做出選擇和承擔責任。
釋迦摩尼則透過管理自己的意識,體驗到了自由。後世禪宗的修行法門,無論禪坐抑或當頭棒喝,都在於褪去塵世的染濁,迴歸本自澄明的本性,體驗到自身的自由(了悟),併為自己的選擇承擔責任(修業)。這一切與笛卡爾和胡塞爾對一切不可確定之事物的懸置相類似,但卻不是源自理智上的推演,而是修行上的體驗。西方的理性與東方的感性在“存在”議題上交匯。分別促成了臨床心理學與正念修行的產生與發展,隨時代發展兩者越發交融。卡巴金將正念由純粹的宗教修行方式融入了循證科學,明就仁波切等一眾僧侶學者則將循證科學引入人宗教修行。
卡巴金所提的關於正念的九個態度與佛教的八正道有著諸多重合,對於指導人們如何自己與世界相處獲得高質量的“存在”有著積極意義。下面我們就來簡要的介紹下正念態度。
卡巴金將正念的態度描述為:
1.接納:接受現狀,願意如實地關照當下自己的身、心現象。
2. 初心:常保持初學者之心,願意以赤子之心面對每一個身、心事件的發生。
3. 放下:放下種種的好、惡分別心,只是分分秒秒的覺察當下發生的身、心事件。
4. 信任:信任自己、相信自己的智慧與能力。
5. 耐心:保持耐心,對自己當下的各種身心狀況保持耐心,有耐性地與它們和平共處。
6. 無為:無為不強求,只是無為的覺察當下發生的一切身心現象,不強求想要的(治療)目的。
7. 不評判:不對自己的情緒、想法、病痛等身心現象作價值判斷,只是純粹的覺察它們。
如果我們我們從正念(Mindfulness)這個詞出發,正念的態度便再次被簡化。Mind的意思為留意、覺察、注意,ful為形容詞字尾意味充滿,ness為名詞字尾,合起來Mindfulness便是充滿注意——全神貫注。“正念”的“正”,意味著中正,不偏不倚,不帶批判。念不是取念頭的意思,而是取唸的象形——今心,今為當下,心為意識。
那麼正念的核心態度便是對當下充滿覺知而不批判的注意。這也符合了卡巴金對於正念的定義:Mindfulness is attention in a particular way:on purpose,in the moment,and non-judgmentally(正念是一種有意圖的、在當下的、不評判的獨特注意方式) 。
既然是一種獨特的注意方式,那就意味著但凡需要意識參與的事務都可以正念的去做。
趙州禪師著名的公案:有兩位僧人從遠方來到趙州,向趙州禪師請教如何是禪。趙州禪師問其中的一個,“你以前來過嗎?”那個人回答:“沒有來過。”趙州禪師說:“吃茶去!” 趙州禪師轉向另一個僧人,問:“你來過嗎?”這個僧人說:“我曾經來過。”趙州禪師說:“吃茶去!”這時,引領那兩個僧人到趙州禪師身邊來的監院就好奇地問:“禪師,怎麼來過的你讓他吃茶去,未曾來過的你也讓他吃茶去呢?”趙州禪師稱呼了監院的名字,監院答應了一聲,趙州禪師說:“吃茶去!” 似乎對於趙州禪師而言,萬物皆可“吃茶去”,而從正念的角度來說,則是萬物皆可正念。吃茶可以正念、吃早餐可以正念、喝水可以正念、洗碗可以正念、走路可以正念……只要你以正念的態度去做一件事,那麼這件事便就是正念的。
有時當我們看到水池裡一大摞油膩膩待清洗的碗時,我們的大腦會被迅速的被啟用,開始自動巡航的批判模式。我們開始思考“這麼多碗我該怎麼辦”“洗完這些要花很長的時間吧”“那麼多油我才不想碰它”這些想法無助於讓碗變清潔,甚至會給我們的清潔行為帶來心理上的困難。而正念,則意味著在此刻接受碗和洗碗本身,碗很油、洗碗能夠讓它們變乾淨,哀怨只能徒增煩惱。同時,正念要求我們全神貫注於洗碗的過程,每當那個自動巡航的批判思維出現,我們都溫柔的提醒自己,那些只是有趣的想法,而真實則是手上的水流、手與碗的接觸、清潔劑的香味、從油膩到清爽觸感。一切似乎雖然不那麼美好,但也不見得有想象中那麼糟糕。此刻,我們活在現實中,而非想象的虛幻中。
事實上,正念無法保證我們一定會從中獲得益處,我們很難因為正念而在被蜜蜂叮咬時不覺得疼痛,但正念能夠給我們一個機會不讓喋喋不休的大腦增加我們的痛苦。正如佛陀將未修行的人描述為,遇到痛苦的感受,就萬分的悲痛,越來越迷惑,愈來愈恐怖,就好像中了一支箭之後,又中了第二支箭,感覺越來越痛苦。但是,修行過的人,若是遇到痛苦的事情,絕對不會只是悲痛,不會自己亂了手腳。不受第二支箭的痛苦便是正念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