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精緻的媽媽,從服飾看家裡條件不錯,她眉頭緊皺,欲言又止,眼神裡淨是無奈,剛落座,就深深的嘆了一口氣:“唉!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啊!”
說罷,淚泫欲滴,自嘲的苦笑一下,扭頭悄悄抹了一下眼角。然後搖搖頭,微笑著看著我:“你肯定沒想到我會來吧?”
我當然沒想到,我認識她多年了,她漂亮、聰明、勤奮,嫁了個好老公,生了個乖兒子,一直都是我們圈子裡大家羨慕的物件,怎麼會無事不登三寶殿,來到我這小工作室呢?
中國特色,來做心理諮詢的幾乎都是為了孩子學習,她也差不多。
她是為了寶貝兒子來的,家境不錯,她又讀了很多教育的書,上了不少網課,堅持給孩子輕鬆接納的環境,不讓兒子有太大壓力。同時很注意和孩子的親子關係,他們母子之間,更像可以交心的朋友。
然而,孩子中考之後成績不是很理想,沒有考上心儀的高中。她回憶各種可以避免的失誤,非常懊悔。自責和內疚折磨著她,恨不能以死謝罪。
她總是在自責自己本可以幫助孩子做的好一些,也懷疑這種接納式的教育到底管不管用。同時對孩子爸爸的不作為耿耿於懷,爸爸就一句話:“我當年沒有好好讀書,現在不還是該幹嘛幹嘛?孩兒只要是那塊料,到哪兒都一樣!”
看到之前基礎差不多的同學考上了重點高中,媽媽更加糾結難受,夜裡失眠,焦慮,和爸爸吵架,懷疑自己到了更年期。想到自己年紀大了,孩子也努力懂事,也沒提高成績,心情更加難過。
爸爸說:“這得跟個人天賦,他就不是那塊料,非要照天才培養幹嘛?”可是兒子確實聰慧,智商測試分數非常高,她就更難受了。她覺得是春節期間疫情鬧的,那時候不能回學校,應該給兒子好好補習弱項,但是自己沒想起來,只顧一邊忙工作,一邊盯著兒子不要玩手機,早點睡覺早起床,並沒找個老師好好補習功課,等到了考試季,已經找不到合適的一對一老師了。
她耿耿於懷,放不下,難受得不得了,也自責內疚的要命。對爸爸也漸漸生起了恨意。“詐屍式育兒就是他!”她提到爸爸,恨得咬牙切齒,不管就算了,到關鍵時刻就點鬼火。越是需要給孩子加把勁,爸爸就越歇火。她夜不能寐,又恨又痛,又絕望,特別希望一覺睡過去,再也不要醒來。
甚至希望新冠找上她,迅速發病,趕緊結束,只是不要傳染給其他人。
她努力保持平靜的口氣講述著,眼睛已經紅了,時不時冷笑一聲,間或嘆一口氣。
最後,沉默不語。
我得照規矩來啊,精準共情。她已經壓抑了太久,又要面子,又是熟人,不放開我是幫不了她的。看到她的焦慮、無助和挫敗感,這種精準的看見,對她就是一種支援。
只要被看見,就好很多。一般人會安慰她,告訴她已經努力了,這就挺好,她老公人也不錯。但是她不需要這個。有的人甚至會說她身在福中不知福,這簡直是對她的二次傷害。
她在現實裡已經得不到想要的支援,如果諮詢師還說這些,沒有一點意義。大家都是說話,為什麼要找專業的人開解痛苦?因為水平不一樣。
經過精準的被看到,她放鬆下來,肩膀沒有那麼緊了。
小小的催眠後,敞開了心扉,她跟著我,逐字逐句地說:“我覺得自己很失敗,我覺得自己付出沒有得到回報。”
這幅圖網上找的,其實哪有那麼複雜,坐的椅子往後靠一下就行了
此時,我不是我,我是鑽入她的軀殼的靈魂,我全神貫注地盯著她的細微舉動,一絲都不會放過。我不是我,我就是她,她的痛苦,她的壓抑,她身體的感覺,我都能感受得到。我會在最適當的時候,引導給她自己說出,自己都想不到、說不出,卻一直憋著的話。
這已經超過了精準共情,果然,她敞開了心扉之後,引導完幾句話,眼淚撲簌簌地滾落下來。所有的壓抑,終於化成失聲痛哭。
她太累了,一直一個人在戰鬥。對自己的要求高,對孩子的要求也高,這次孩子沒有考上心儀的學校,她覺得不能原諒自己。看到老公不作為,更恨。孩子也不夠爭氣,給了那麼多接納理解,如此小心地陪伴叛逆期的孩子,卻還沒有滿意的分數。
她一直在強撐,長期繃緊的壓力,努力維持的堅強,在別人面前不能訴苦的優秀女性,成功的教育家的面子,終於被看見了。
我似乎看見了她肩膀上的陰影,她的肩膀上有很沉重的擔子,這些都被看見,而且,被接納、理解,沒有對錯,就是這樣一種現狀。我永遠不會告訴來訪者你對了還是錯了,都是存在而已。但凡發生,必有緣由。
她的哭泣的聲音,像從深井裡傳出來,藏了無限委屈,悠長而低沉,肩膀深深的起伏,沉下去,浮起來,顫抖著。
我不能碰她,讓她一個人先哭會兒。我的存在就足夠抱持,等到如果現在去擁抱她,不是時候,最多遞一下紙巾。什麼時候合適去安撫她?看感覺,我的感覺到了,就是去支援的時候。這些,教不出來的,都是經驗,也是天賦。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肩膀上陰影在逐漸淡去。她的氣息逐漸平穩,終於安靜下來。擦擦淚,對著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她沒想到自己會這麼快崩潰,平時從來不哭的,覺得不好意思。
我見過太多哭泣的人,在他們哭泣的時候,我的心也能感受到對方的疼痛。我會適當抽離一下,觀察並且照顧對方。
當她重又抬起頭,臉色比剛才明朗多了,似乎剛下了一場透雨,陰霾散去了很多。但是這還不夠。我說:“其實你不用笑的,在我這裡不需要太多禮貌和客氣,做你自己就挺好。”
她一愣。
她說:自己很多年沒有哭過了。從小媽媽就不讓她哭,教育她女孩子必須優雅而有教養,一哭就揍她。
我不動聲色說道:“你媽媽做的,傷害了你。”
她又呆住了。
乖孩子,從小就聽媽媽的話,媽媽的話就是聖旨,而且,哪個孩子能說媽媽不對呢?叛逆期也潦草度過,一直很乖。媽媽對她要求極高,對各種細節要求都面面俱到,還天天讓她向更好的孩子學習。
似乎,全世界都是她學習的榜樣。儘管她已經非常優秀,學習成績好,還得跟別人家的孩子學熱愛勞動。勤快又愛勞動,別人家的孩子競賽還好,也得學。等她競賽拿到了第二名,這可就麻煩大了,為什麼不是第一名?
“三人行必有吾師”,她的世界裡,盡是師傅,只有她是徒弟。人人都比她強,都是她學習的榜樣。
看到電視上教育課程,媽媽也會讓她趕緊學一會兒。她說,那都是自己學過的了,媽媽說:“學過還不能複習了嘛?”她無語,都初三的中學生了,電視上在教小朋友ABC,也得無聊地看著。
看一會兒,她煩了,說:“這我都可以教他們!”媽媽冷冷說了一句:“多狂妄啊!”
她羞愧萬分,又惱火莫名,卻說不出來話。
她慢慢講述出來這些故事的時候,我讀到了她藏得很深的憤怒。沒有孩子敢真的面對自己對父母的憤怒,都是壓抑自己,儘量做個好孩子。何況,她父母對他真的很好,更不能說了。
其實她已經很好,也很努力。只有最差的孩子才需要向周遭所有人學習,她的優點,媽媽已經習以為常,看不到了。就這樣,那個內在小孩,種下了一個深深的信念:我不夠好,人人都比我強。
當我引導她慢慢說出“我很努力,我很優秀”這些話之後,她不願意了。她覺得自己一點也不好,也沒覺得自己追求完美。人是不應該犯錯的,媽媽都沒允許她犯錯。至於教育孩子輔導孩子學習,她確實有失誤。
她和媽媽的關係,是她最大的障礙。
我引導她說出了幾句話,她一直沒看到的,但是一直存在的那句話:“媽媽,放過我吧。”
“我只是你的孩子,不是工具人。”
“我無法承載你的期望,我拯救不了你的命運。”
“我只是您的孩子,不是您的垃圾桶。”
“我不完美,您也一樣。”
······
很多這樣的話。
這些話,孩子一輩子都不會對媽媽說,就算她學了心理學,做了我的學生,明白潛意識發生了什麼,也不可能親口對媽媽說出來。說出來,就是大不孝,就是忤逆,會把年邁的媽媽氣瘋的。我也不提倡對年邁的父母說這些。
只可能在合適的時候,被合適的人帶出來,這些話,能拯救她,能把自己放一馬。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因緣,媽媽這麼做,是因為媽媽也是這麼長大的。媽媽的內在小孩,過得也不開心。“媽媽,我愛你。”這句話,對她來說依然是療愈。
經過了很多很多精準的釋放,她緩過來了,肩膀部分的陰影感,也淡化的幾乎感覺不到了。
身體敏感的人,會對各種能量情緒變化非常敏感,別人感受不到的,我能感受到。我是一個非常敏感的人,這些特質,讓我的童年和青少年受了很多罪。直到我進入到心理學專業圈子,發現有和我一樣,甚至更敏感的人,這是我們的天賦。讓我讀懂人的內心,簡單而自然。
有此天賦的人,不做心理諮詢師類的職業,都可惜了。好在,我很幸運。
比天空還要遼闊的是人的心靈,在人的心靈世界遨遊,被如此信任,如此敞開的帶領進入對方的世界,也是一件很幸運的事情。
做一個成功的個案,有時候如同福爾摩斯探案,敏銳地捕捉到細梢末節,還要和對方捉迷藏;有時候猶如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在對方的心靈之海探索,最終,肩並肩的共同凱旋。有的人,天生就適合做這行,再也沒有比和人的心靈打交道更過癮,更有成就感的工作了。
就像此刻,她放鬆了很多,身體明顯的不緊繃了。我知道,她站起來的時候,會覺得後背輕快了很多,果然。
我趁熱打鐵,又讓她給自己做了一個與內在小孩的擁抱。她抱著自己,抱了很久。
這些過程,親愛的讀者們,如果你覺得想跟著做,在無人打擾的時候是可以的,但不要完全指望別人的案例能療愈自己。年輕的同行們,可以借鑑,不要複製。沒有兩個一樣的來訪者,尊重他人的不同,也是尊重自己。
等結束,她的執念,也放下了很多,接受現實,好好陪孩子三年高中,相信普通高中也能考上好大學。
原生家庭不是你能選擇的,父母也不會是你能選的,但是對自己好一點,是你可以選擇做的事情。
而且,也可以做好孩子的原生家庭。追求完美並不是錯,對不完美耿耿於懷,則是一種限制性信念。找到信念形成的根源,慢慢化解,才是解決之道。
而不是指責伴侶,指責孩子,甚至指責自己。
指責與愧疚,都是極其傷害自己的能量,猶如一把利刃,不斷自責,就會把這把刀不斷插向自己。週而復始,惡性迴圈,出不來。
現在,她已經打破了負反饋,以後就慢慢出來了。
經過此番探索和療愈,她徹底釋放了自己,看到了真相。有時候,看見真相,問題就解決了一半,學會愛自己,就解決了另一半。
想要把孩子教育好,首先媽媽得好,這樣孩子會更好。
她一身輕鬆地起身,我在門口和她告別,這才是擁抱的時候,我穩定的、支援的、溫暖的擁抱,對保密原則的再次明確,讓這次諮詢,得到了一個圓滿的結束。
因為信任,她同意我把案例模糊背景後分享出來,讓更多人受益。
故事講完了,你怎麼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