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石前盟:遁入神話的愛情
——心理傳記學視域下的“木石前盟”生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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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巖
陝西師範大學中國古代文學博士、國家二級心理諮詢師;擅長文化心理學、積極心理學理論與實踐;從心理學角度進行《紅樓夢》分析。本文素材來自賀巖老師主講的品紅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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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傳記學(Psychobiography)是一門學科,也是一種研究方法,用精神分析的觀點敘述一個人的一生。研究物件一般是政治、思想、藝術等領域傑出的公眾人物,比如達·芬奇、希特勒、畢加索、毛澤東、曹雪芹……他們給世界帶來巨大的災難或榮譽,勾畫出人類心理的普遍結構和極限,瞭解他們,就是了解我們自己。
文學與心理傳記學有著天然的內在聯絡,弗洛伊德說:在他之前,詩人和哲學家早就發現了潛意識。從心理傳記視角看,賈寶玉的人生,是作家曹雪芹自我的故事化生命。《紅樓夢》裡隱藏著曹雪芹的內在生命。我們對文字的理解可以刺透虛構的敘事幻影,回到人本身。
《hearts》阿爾布雷希特·貝姆
生命故事,是心理傳記學的一個概念,強調主觀性,是被內化了的自我敘述。
——我的人生是什麼樣子?
——是你看到的那個樣子。
不需要外在的觀察者,不需要客觀真實。個體主觀的自我建構,是唯一被關注的重點。因此生命故事是個人神話,而非客觀的編年史。它從過去經歷中所選擇和建構的事件僅僅是主人公認為值得選擇和建構的,表面上在敘述往事,實際卻立足於當下,同時指向未來。
拋開外界的評價,你怎樣看待自己經歷的一切?你如何講述自己的人生?這就是生命故事。由此看一位作家的書寫,是一件命中註定的任務,他的靈魂要大聲說出他所認為的真相。
《無題》濟斯瓦夫·貝克辛斯基
《紅樓夢》第一回講述了木石前盟的神話:“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風流冤家來,陪他們去了結此案。”可見這一神話正是全書故事核心,其他“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的人物情節佈景統統都是陪客。
從文學史的角度說木石前盟是《紅樓夢》的核心也不為過。曹雪芹對傳統文學中書寫過的愛情很不滿意:不但“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終不能不涉於淫濫”,而且“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話”。
所以曹公確實有打破時代窠臼的自覺。從現實角度,木石前盟表現了生活中真實愛情的樣貌;從文學史角度,返璞歸真的文字倒成了一項實驗性的創新,因為之前的套路實在太“假”了。
那麼木石前盟的愛情“真”在哪裡?
第一,美好質樸的日常生活狀態。第十九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寶玉歪在床上給黛玉講林子洞小耗子精的故事,從心理學層面看,顯現出不少積極的情緒形式:喜悅、關懷、興趣、幽默、寧靜、愛……缺乏戲劇性的日常,自在、親密的相處狀態,給人以綿綿無盡的歲月靜好之感。
第二,深層的精神和思想共鳴。談及寶黛之間的靈魂之愛,人們最常引用的是第三十二回“訴肺腑心迷活寶玉”。湘雲勸寶玉學些仕途經濟學問,寶玉道:“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帳話不曾?若他也說過這些混帳話,我早和他生分了。”黛玉無心聽去,心中“又喜又驚,又悲又嘆”——“素日認他是個知己,果然是個知己。”靈魂深處不斷壯大的共鳴,持續帶來另一些積極的情緒:尊重、敬佩、感激、榮耀、自豪,還有對未來充滿信心的光明展望。
《海的女兒》銅像
第三,高度情緒化。戀愛中的人,必然有高度情緒化的表現,這是親密關係的核心特徵之一。安徒生的經典童話故事《海的女兒》無疑是一個深刻的隱喻:小人魚的尾巴變成了雙腿,每走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身邊的這個人,你如此深愛他,可他一點感覺都沒有,他對你沒有半點愛的回憶。痛苦儘管真實,但除你本人之外,沒有第二個人能夠對此負責。第二十六回,黛玉被晴雯拒之門外,自尊受挫,滿腹疑心,還是相對輕度的消極情緒。下一回葬花,則已發展為不可抑制的巨大悲傷:“天盡頭,何處有香丘!”對這樣的情緒,寶玉感同身受。寶玉捱打之後曾說:“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這和黛玉的“質本潔來還潔去”如出一轍。
寶玉摔玉,是《紅樓夢》中的一個“原型情景”(聚集很多感覺、飽和眾多意義的場景),首次出現在第三回。讓寶玉傷心的是,這玉是他所獨有的,“如今來了這麼一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知這不是個好東西”。為什麼不是好東西?因為他要尋求的是一種和黛玉共同的存在。因為他覺得,他跟她應該是一樣的。
在家族看來,玉是他的命根,可在黛玉面前,他認為這命根毫無價值。這極端的情緒,當然體現了社會主流價值觀和個體意願之間的劇烈衝突。衝突的本質,也就是他們愛情的“還淚”本質。“還淚”,作為一個美麗的意象化表達,實際上體現了他們的愛情“無立足境”的痛苦。
《Three Break-ups》道格坎·布林漢
弗洛伊德認為,夢是願望的滿足。無論“文學虛構”還是“心理真實”,都有其現實淵藪。作家的寫作,本質上也跟做夢一樣,透過創作虛構的神話,實現真實世界難以實現的願望。
有一些探索,必定要穿透社會既有道德文化的壁壘,木石前盟也是如此,它要衝破的是傳統婚姻家庭倫理的束縛。這是木石前盟故事在社會文化實踐層面的最大意義。我們至少可以從四個方面來探討這一意義:
▍1. 你對感情的信心,就是對世界的信心。
積極心理學(Positive Psychology)認為,幸福的最佳預測因素,就是擁有緊密的、平等的、共同成長的、維繫終身的親密關係。它不但是決定每個人人生幸福與否的關鍵,也是社會一切人際關係的核心。
王慶傑在《誰為情種:〈紅樓夢〉精神生態論》裡講到,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情”似乎一直沒有找到適當的位置。濫情、穢情、矯情,是古典文學中情愛的主要呈現形態,罪魁禍首則是漫長男權社會對情愛的扭曲。
《新繪全本紅樓夢》戴敦邦
中國古人早就強調夫婦為“人倫之始”、“王化之端”,但現實社會更重視的是家族利益和親子關係。作為家庭的基石,夫妻之間是習慣於淡漠的,孩子更極少受到積極正向的引導,這造就了普遍低劣的婚姻關係。18世紀中國,曹雪芹第一次真正做到了把愛情放在社會關係的核心。無論在文學還是人生中,無論男性,還是女性,都需要直面“木石前盟”揭開的傷口。這無疑是一場心靈革命和社會革命的先聲。
今天仍有太多學者,認為一談愛情,《紅樓夢》就低階了,庸俗了,不夠檔次了。這些人根本不懂愛情。它是生命中永恆的、人性中最熱烈的部分,也是一切偉大作家筆下永恆的主題。如果把它湮滅了,人類還能對其他任何東西有溫度嗎?處理不好愛情和婚姻的人們,能夠處理好其他任何更重大的問題嗎?
20世紀初,中國青年們認真翻起四千年的舊賬——“我是一個可憐的中國人。愛情!我不知道你是什麼。”魯迅先生意味深長地感慨:“這是血的蒸氣,醒過來的人的真聲音。……我們不必學那才從私窩子裡跨出腳,便說‘中國道德第一’的人的聲音。我們還要叫出沒有愛的悲哀,叫出無所可愛的悲哀。……我們要叫到舊賬勾消的時候。”
《Four Hearts》 吉姆·迪娜
“你對感情的信心,就是對整個世界的信心。”也有人說是“疲憊生活裡的英雄夢想”。如今,我們早已甩開20世紀的包袱,在感情上卻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我們面臨的壓力,從外界更多地轉移到自身。而當我們回望歷史,正是在《紅樓夢》裡,曹雪芹第一次塑造了這樣的英雄。
▍2. 意淫:兩性關係的探索
“意淫”是什麼?
夢露說:“男人們寧願付出一千美元獲得你的吻,也不願意花50美分傾聽你的靈魂。”警幻卻說:“自古來多少輕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為飾,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飾非掩醜之語也。”我們用不著探討古今中外女性被物化的歷史。把女性作為性物件,對男女群體都是非常大的傷害。而賈寶玉是“閨閣良友”,在那個時代,他看待女性的眼光不是性物件,不是生育工具,不是勞動機器,也不僅僅是妻子或母親。他第一次正視女性,把她們看作具有獨立自尊的人。“好色即淫,知情更淫。”在真情、平等的關係中,生理的慾望不是最重要的,肉體的吸引也沒有必要回避遮掩。
王慶傑認為:“《紅樓夢》是中國文化中精神最健康的一部經典。過去我們津津樂道的英雄們,在《紅樓夢》的參照下很多都會是心靈扭曲變形的。《紅樓夢》療救著中華民族傷痕累累千瘡百孔的心靈。曹雪芹以悲天憫人的情懷,以捍衛人類心靈真誠的無畏,對千百年來中國的文化精神生態進行了徹底的清算。”
“意淫”之旨,在寶玉的“情不情”中也有體現。寶玉的深情不只面向人,也面向宇宙萬物,以至於無生命的器物、字畫,都以真心體貼,懷著由衷的尊重、欣賞、關懷,與自然中的一切共處。
▍3. 從“薄命司”到“情榜”,是偉大的步伐。
“神話是眾人的夢,夢是眾人的神話。”看似縹緲無據的神話,是透露人類心靈秘密的藏寶圖。弗洛伊德相信幸福的人不會幻想,只有那些未能達成的強烈願望,才會憑藉強大的幻想獲得生命。
《紅樓夢》實際上包含三個神話:無材補天,事業使命的神話;木石前盟,愛情婚姻的神話;太虛幻境,女性集體命運的神話。
梁歸智認為,曹雪芹“從‘薄命司’出發,最後走進了‘情榜’,這是偉大的步伐。”“全體悲劇性的主人公都在‘情榜’中得到歸宿。這是人性對異化抗爭的勝利。異化是殘酷的、強橫的、權威的,然而它卻只能主宰‘薄命司’,而無權干涉‘情榜’,‘情榜’是人性的天國,只有人的感情和意志是它的驕子……”
世俗的悲劇,被曹雪芹改寫了:凡間的死亡變成神性的迴歸,愛情的長生消解了人生的長恨,生死分離則被理解為天長地久。迴歸神界之後,木石前盟的雙方將永不分離。
是以“有情”還是“無情”作為人生的歸宿?肯定“恨”還是肯定“愛”?這不僅關乎個體意志,也是涉及民族文化心理旨歸的大問題。在這個意義上,賈寶玉是永垂不朽的典範。
▍4. 作為社會潛意識的的“金玉良姻”
我們可以談及社會潛意識,這個弗洛伊德的潛意識理論和馬克思的意識形態理論結合起來的概念,用來指一個社會大多數成員集體被壓抑的經驗意識領域。主宰人的往往是主流文化,並不是主體思維。皇帝沒穿衣服,是一個沒有被社會潛意識操控的孩子說出的真相。
“金玉良姻”依然是當下社會的集體意識,它主導了大眾的婚姻模式:現實條件的匹配,物質利益的相輔相成。許多中國人的婚姻,至今仍只是為了履行傳宗接代的義務。人們因各種理由組成家庭,自我感覺缺乏的唯獨就是愛情。也正因此,“木石前盟”的核心才會是“還淚”。
兩個很有普遍性的心理諮詢個案:一位70歲的老先生,對他60多歲的初戀女友說,我這輩子雖然跟老婆過日子,實際上心裡只有你,下輩子咱們一定做夫妻。這是他自我講述的生命故事,他70歲了,他認為他的未來在哪裡?就在來生了;
又一名22歲的女大學生,流著眼淚說,哪有什麼愛情,我不相信愛情,只想和父母一樣找個合適的過日子……年輕人的愛情自然、茁壯,但許多人輕易就放棄了,卻仍然擺脫不了傷害和痛苦。這就是很多中國人愛情、婚姻的生命故事,這就是我們的現狀。
《All Souls' Day》科羅索夫-克里斯奇·阿拉達爾
愛的秘密,藏進了“木石前盟”的前世神話;難以解決的現世衝突,讓人們紛紛躍上馳往來生的加鞭快馬。網路上有年輕的孩子們警覺而又不乏心酸地調侃:“你怕不怕,這輩子就是上輩子你說的下輩子?”這實際上已不只關乎愛情。
木石前盟,是《紅樓夢》的核心,是藏在人們心底從未逝去的美好幻想,也催促著中國夢道路上必不可少的婚姻制度、家庭倫理、社會文明建設。必須看到,我們的起點,就是金玉良姻。我們要更進步、更團結、更自由地發展,就必須用實踐去重新書寫現代的神話。接下來的路該怎麼走,關係到每一位中國人的幸福。
編輯/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