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想起一位來訪者的故事。他當年有一個疑問問我,而我們當時都找不到答案,現在覺得終於找到這個答案了。
他先是講到了自己的一個問題:從來不能專注做任何事。例如讀書,他的注意力只能集中最多兩分鐘,然後必然要走神。
這是為什麼呢?我先是請他沉浸在這種狀態裡,然後展開自由聯想,結果很快找到一個答案。
他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個很小的小孩,正在玩耍,非常專注,突然一轉身,發現媽媽不見了。他號啕大哭,無比恐懼和痛苦。
這個聯想,真的是一個經典的答案。關於幼兒時期的孩子,的確孩子需要一個這樣的養育畫面:他在專注地玩耍,而周圍有一個可以看得見的撫養者,這個看得見、且讓他信得過的撫養者就像是一個安全島,有安全島在,孩子才能專注地玩耍,有時會和撫養者分享,有時遇到困難則需要找到撫養者,更多時候,撫養者的存在,就會讓孩子安心。
這還可以理解為安全感與激情這對矛盾的由來,一個人之所以能熱情滿滿地去探索世界,是因為心中有一個內化了的安全島。
以上都是經典的解釋,所以這位來訪者的這個聯想不難理解,但他講完這個聯想後說:老師,如果我全神貫注地玩耍,一轉身卻發現媽媽不在了,這太悲慘了,太悲慘了!
他說的“太悲慘了”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們幾次探討過這個話題,但沒有進一步的答案。
如果用《一代宗師》這個電影來解釋,也許可以來解釋這份悲慘感。成為一代宗師,是探索世界的一份極致,然而當真成為一代宗師時,卻陷入了孤寂,這果真是一種悲慘。
記得我第一次看完《一代宗師》後,真是陷入了一種抑鬱感,這種感覺過了好半天后才逐漸消失。
因為這份抑鬱感,我對王家衛的電影有了更多思考。他的電影看似很有小資情調,其實都是壓抑的情戲,只是壓抑得唯美,壓抑得默契。
電影中處處彌散著絕望,但絕望都非常感性地用中國元素來表達,這給了他的影片一種很獨特的味道。
雖然有絕望,但不是徹底的絕望。絕望中,還總藏著那麼一條細線。這跟細線,就是王家衛電影中男女主人公對愛情的渴望程度,也是相信的程度。有了這條細線,才更能品出絕望的味道來。
因為把圍繞著這條細線的情感和味道表達得是如此之好,王家衛的電影成了中國影視中現象級的存在,因為其他的導演或編劇,並非不絕望,而是把渴望與絕望的感覺都給切斷了,結果是,他們的電影容易流於粗俗。
能品出這份感覺,並用“細線”來形容,是得益於我的一位來訪者。她四十來歲,說自己每年回家的時候,都會去做一件徒勞無功的事情,就是費盡一切力氣,要把總是躲在廚房裡忙碌的媽媽拉到客廳裡來,然而要麼根本沒用,要麼是媽媽只呆一會兒就又回去了。
一個春節前,再次談到自己的這份舉動時,她說,這次她發誓,再也不做這個沒有意義的事情了。再說,何苦這樣去逼迫媽媽。
可是,等回到家後,她發現自己又是控制不住地這樣去做。現在她的方法多了很多,軟硬兼施,的確有幾次把媽媽拉到了客廳裡,然而媽媽最多也就待上一會兒,接著就又去廚房了。
最後一次這樣嘗試時,當媽媽走回廚房後,她感覺到無比難過,深深陷入到這份難過時,突然間,她腦海裡生出了一個畫面:她的心中伸出一條細線,像蜘蛛絲一樣細、一樣弱,紅色的,彎彎曲曲,繞過障礙,轉到廚房裡,和媽媽連到了一起……
這條細弱的紅線,讓她明白,這條細線,就是她和媽媽之間的情感連線的程度。它不是完全沒有,但真的是很弱很細,但它不能斷,斷了,她感覺自己的心就死了。
所以這也是我前面提到那位男性來訪者的“這太悲慘了”的意思。如果專心去玩耍、去做事,一轉身發現媽媽不見了,這意味著這份連結就徹底斷了,這就太悲慘了,這時自己會感覺到心的死亡。
關係就是一切,一切都是為了關係。換成我另一句話是,自體永遠都在尋找客體,“我”一直都在尋找“你”。
所謂心的死亡,就是這份尋找不在了,你不再去尋找一個完整的愛的物件,而轉身去尋找對事情的關注,而這是存在本身的一個殘缺的表達。
或者用人性座標體系來講,就是你斷掉了自己在關係維度上的努力,而徹底停留在了自戀、力量和權力維度之中。
王家衛的電影中,那些男男女女,一直都執著而委婉地抓著這條細線,可終究再沒有前進一步。
其實,也不想前進,最好就是章子怡扮演的宮二所說的那樣——“讓你我的恩怨就像一盤棋保留在那。”
就停在那兒,不再前進一步。結果,縱然說“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可一次次重逢,硬是沒有把愛活出來。
忘記了這條細線的人,成了鄙俗之人,就是隻追求自戀維度的東西,不敢追求關係維度的情感,卻還以為自己是多麼在乎關係的人。
相反,記得這條細線,但同樣又品懂了絕望味道的人,就成了一代宗師。
不懂的人們,拼命學武,想成為武林高手,乃至世界之王。電影最後,葉問的武館開張,開拳、比武,弟子們不亦樂乎,唯獨葉問安坐著。
外面的喧囂,更襯托了葉問的寂寞。
能與這寂寞相處了,就進入了化境。那些吼叫著的小年輕,還有那紅著眼睛不斷猛攻的對手,他們還試圖在這種體力的擊打中找到存在的價值。
可只有品味到感情寂滅的人才知道,能與這種寂滅在一起,你才真正碰觸到了存在。
看《一代宗師》時,我腦海裡老閃爍一個看似沒那麼有道理的畫面:
《魔戒·王者歸來》中,魔眼已毀,弗羅多醒了過來,發現自己已經在故鄉夏爾,阿拉貢、甘道夫、金霹等人逐一出現,兩個霍位元人興奮地跳到床上,擁抱弗羅多。
最後,一直與弗羅多生死與共的山姆出現。看到山姆那一刻,弗羅多彷彿忘記了一切,只是專注地看著山姆。山姆也看著他。他們沒有說話,沒有行動,但彼此卻從眼睛、從心裡看見了彼此的一切。
從《一代宗師》談到《魔戒》,像是一種無厘頭。不過,王家衛的電影,如果不是沉到感覺裡,也像是無厘頭。
他的電影,玩的是味兒,是感覺,畫面的邏輯,不在頭腦的邏輯中,而是在感覺中。
我想我也一樣。弗羅多與山姆對望的那一幕,與葉問和宮二最後對望的那一幕,形成了對比。
我被王家衛拉到一種寂滅中,但心中跳出這個畫面對我說,這世間還有另外一種味兒。那種味兒,清新、簡潔、有力且光明。
這種對比不斷在我心中翻騰,讓我形成一句話:一個人對感情的信心,就是對整個世界的信心。
《魔戒》三部曲,講的是如何不被魔眼統治世界,講的是一個又一個人的英雄之旅。我們看他們拯救世界,其實也是在拯救自己內在對情感的信心。
為何,我們的電影中沒有《魔戒》的那種味兒?
美國神話學家約瑟夫·坎貝爾認為,歐洲最偉大的傳統不是基督教,也不是古希臘,而是從十二世紀開始的對愛情的傳唱。
或許,《魔戒》的味道至少也是從那時開始,他們講的故事,在拯救世界的同時,從不忘記對愛情進行歌頌。
可我們的張藝謀,卻在《英雄》中安排了這樣一個結局:讓神仙俠侶主動求死,只是為了維護能帶來統一的帝王的面子上的秩序。
據說,劇本本來不是這樣安排的,是張藝謀突然間有了靈感,改成了這樣。這種修改意味著,他的心中可能連那條細線都沒了。
愛情與拯救世界成為敵人,最終就是,愛情永遠為各種各樣看似正確的事物讓步。
所以,我們的愛情故事,都是淺嘗輒止,只在不斷重複的品味中留下一條細線,而這已經夠驚天動地了。
《一代宗師》中,葉問和宮二對打,兩人鼻尖在一線間擦過,那一瞬間,世界安靜下來,兩人間產生了感情。
輕輕一下、輕輕掠過的肌膚之親,我們稱之為含蓄,含蓄是東方之美的精髓。
但看完《一代宗師》,一遍遍地回味王家衛所有電影中的那種味兒,我突然明白,所謂含蓄,就是對感情寂滅的美感表達吧。
表達得再怎麼入味兒,骨子裡還是無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