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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春節,出奇的冷,這個小城市下了一大場雪,樹木房屋銀裝素裹,就像是進入了冰雪世界的童話中。我工作的監獄,收了一批新的犯人,其中有一位心理學碩士,叫小希。

“犯爆炸罪被判十年,後悔嗎?”

“後悔!”

“為什麼?”

“為了他殺人很愚蠢!”

“恨他嗎?”

“不,是我自己病了。”她抬眼看著我,層層憂傷籠罩著。

本想對小希多瞭解一些,沒想到不久我就被外派掛職鍛鍊,再回到這個監區已是半年後。

城市明晃晃的炙熱,小希不知道被什麼怪病纏身,每到凌晨三點都起床爬窗戶,總說有個影子在窗外叫她,面目模糊。迴廊間正緩緩地放著一首歌:別悲傷,別落淚,心中有愛就很美。淡紫色的飛燕草在風中姿態嫻靜,小希說她對生命沒有什麼信心,經常有幻覺。

“你看到了什麼?”

“讓我離開世間,但我想好起來。”

我本想再說些鼓勵的話,又覺得空洞蒼白。

我和小希嘴中的那個“他”聯絡上了,他叫廖鼕鼕,三十二歲,是個大學老師。得知我是小希的管教警官,電話那邊片刻沉默,他約我談談,關於小希的事。

在陽光稀薄的下午,我提前十分鐘到了約定的場所。遠遠看到一個白淨健壯的青年,穿著文化衫和牛仔褲,他微笑地望著我,嘴角弧線溫暖,書卷味很濃。在春天獨有的香氣裡,廖鼕鼕講了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故事。

兩年前的廖鼕鼕被失眠困擾,連續一個月後,他找到心理矯治師小希。這個白面板、細眼睛的姑娘像是有種誘惑力,雖然收費昂貴,但她的治療很管用。

只是每次回家看到妻子盧婷,他就再次煩躁,失眠如魔鬼般接踵而至。他很想和盧婷好好溝通一下,但一看到她冷漠的眼神、倔強的背影,他就開不了口。

盧婷本是一個開朗樂觀的人,和他結婚後就變了,對什麼都不滿意。家庭生活很壓抑,像時時要爆炸的氣球,每次都是廖鼕鼕妥協,否則就是無休止的冷戰。白天,廖鼕鼕站在講臺上教育學生相信愛情會幸福,但事實上,他覺得不相信愛情會更幸福。

三個月後的一天,兩人看完電影在月下並肩散步,廖鼕鼕對小希說了自己最隱秘的故事:“有一次郊遊,我在車後座的夾縫裡發現了一個用過的避孕套,但我們從沒有在車上做過那件事。天空晴朗,我卻覺得天昏地暗,血直往頭上湧。我用塑膠紙將罪證包起來,又找不不到這樣做的理由。無非是與盧婷對質,如果她承認,我會離婚嗎?不會,我根本不敢說離婚兩個字,甚至只能憑空想象來完成盧婷的出軌。如果盧婷不承認,我會逼她嗎?也不會,最後我將那髒東西扔了。”

當他頹廢地回到帳篷,盧婷還責怪他去車裡拿瓶紅酒要那麼久。看盧婷皺著眉頭,嘴一張一合的樣子,滿腔的悲傷壓迫得他想大哭一場。但是那樣,盧婷會更看不起他。

那之後廖鼕鼕又多次發現盧婷的“蛛絲馬跡”:她比過去愛打扮,她多了幾件昂貴的國際名牌。更倒黴的是,廖鼕鼕發現自己“不行”了。從車內看到避孕套的那天就不行了,沒有一次成功。廖鼕鼕又急又快地講述自己的故事,狠狠地抽了幾口煙,“作為一個男人我很失敗是不是?”夜空寂靜,桂花飄香。小希看著他嘆氣說:“誰都有不如意的事!”

“和盧婷躺在一起,腦海裡就會浮現她和另一個男人纏綿的畫面。”廖鼕鼕很絕望,忽然抱住小希:“活著真累!”

小希眼裡有淚光,安慰說:“你很好,有學識,重感情,負責任。”她猶豫著輕吻他的額頭。

廖鼕鼕很震撼,他在盧婷面前一直自卑,現在有個姑娘對他好,比盧婷還溫柔、年輕。他緊緊地抱住小希。

“我們分手時已經是傍晚了。”廖鼕鼕說:“明天我去監獄看望小希。沒有小希的生活,我覺得空了好多。”我們揮揮手,各自消失在淡淡的斜陽裡。

小希如今的病正是廖鼕鼕當初的病,失眠、幻覺,眼睛深深陷下去。小希想尋找一個生命的出口,將故事的下半段告訴了我。

那個秋天,盧婷居然懷孕了,而那段時間廖鼕鼕根本沒和她在一起。盧婷表示就算離婚也要這個孩子,本已好轉的失眠再次困擾廖鼕鼕。他曾經放棄一切去愛盧婷,甚至忍受背叛,但是,在這個女人的心目中,他並不重要。

小希勸他放手,然後深深嘆了口氣。

廖鼕鼕默然,當他發現小希愛上他時,很感動,彼時他內心孤獨自卑,正需要一個女人的讚美和崇拜。

那之後,廖鼕鼕變得開朗了,工作效率高了,耽誤了幾年的副教授職稱也評下來了。

他發現,一個人不幸福就是因為太執著。小希這時反而覺得,執著能讓人生更豐富。她被自己的這個念頭震驚,因為這樣會讓來求助的病人更嚴重。她更察覺到了自己出現了許多灰暗的想法,於是關了診所。

小希知道作為一名諮詢師,不能愛上病人,更何況廖鼕鼕還是一名有婦之夫。但她控制不住地想見廖鼕鼕,想幫助他,因為他符合小希心目中有魅力的形象。

小希壓力著憤怒追問廖鼕鼕“她根本不愛你,你為什麼這麼傻”時,就發現自己的心理有很大的問題,只是,她不願意找別人諮詢。廖鼕鼕那時想的卻是,怎麼結束和小希的感情,他害怕越傷越重。

盧婷的孩子出生了,一點都不像廖鼕鼕,他接受了。小希問:“我怎麼辦?”她告訴廖鼕鼕說,盧婷來診所找過她。

盧婷輕蔑地斜睨小希:“你愛他,為什麼讓他留在我身邊?”小希內心憤怒。盧婷挑釁地笑起來:“本來我們要離婚的,可惜你沒有本事讓他愛你。你現在的表情多可笑!愚蠢!”小希告訴廖鼕鼕:“她不愛你,只是自私。”廖鼕鼕撫摸著小希的肩膀,說:“我只想順其自然,婚姻已經牢牢將我和她栓在一起。”廖鼕鼕其實想,就這麼湊合過吧、小希的眼神迷茫起來,陽光的陰影在她臉上無情地刻畫著。

案件在不久之後發生,震動全城。女醫生愛上了自己的病人,又染上了病人的病。幸好沒人受傷,那天盧婷正好約會去了。

廖鼕鼕最終和盧婷離婚,因為盧婷母子被孩子的生父接到了國外。廖鼕鼕說盧婷以前是校花,為了追求盧婷,他放棄了留在北京的機會,跟到了這座小城市。但盧婷從來沒有正眼看過他,直到盧婷的男友去了美國,廖鼕鼕才走進盧婷的生活。在這段愛情的路上,廖鼕鼕進行得異常艱辛。

和小希在一起,廖鼕鼕覺得溫暖踏實,但他卻一再錯過和辜負,傷害了小希。

廖鼕鼕照顧小希的父母如同自己的父母,不斷給監獄裡的小希寫信,鼓勵她面對生活的陽光。小希真的好起來,成了監獄文盲班教員,成為文藝骨幹,減刑到六年。

他們的婚禮在小希回家的五個月後舉行,我看著相親相愛的一對新人,心頭溢滿感慨:人生中誰都回避不了的,就是年輕時走過的彎路。時間是經,空間是緯,細密地織出規律的陰差陽錯,每一個轉角都有秘密的記號。當時你不知,我不知,驀然間回首,發現一切脈絡清晰,於是感悟了幸福悲傷的來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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