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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國著名物理學家、中國科學院院士、南京大學教授馮端先生於2020年12月15日19時41分在南京去世,享年98歲。 馮端先生出身書香門第,在戰火中艱苦求學,一生格物窮理,正印證了“以有涯之生逐無涯之知”。馮端先生是本土學者,沒有留學經歷,他從助教做起,從金屬物理到晶體物理,開展了大量開拓性的研究,歷經磨難卻沒有停下科研的腳步,逐成為我國晶體物理研究的奠基人、凝聚態物理泰斗。馮端先生兄姐四人,各自都是領域內的大家,有“馮氏四兄妹”之稱。正如馮端先生翻譯奧地利詩人里爾克《黃昏》的詩句,“你對不可言說的進行探究,使你迷惘的生命終趨於成熟。”他們在學術之路上質樸求索,探幽本真的堅持,顯示出了學者應有的風格。如今馮門四傑,一一謝幕。謹以《物理》雜誌2008年發表的下文(原題為《以有涯之生逐無涯之知——訪馮端先生》)來紀念馮端先生。

撰文 | 王進萍

馮端,凝聚態物理學家和教育家,中國科學院院士。江蘇蘇州人,祖籍浙江紹興。1946年畢業於國立中央大學物理系。南京大學教授,第六—第八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曾任中國科學院學部主席團成員、中國物理學會理事長等職。

其科學工作,跨越凝聚態物理學和材料科學兩大學科,開創了功能材料的人工微結構化這一有重大科學與技術意義的領域;其科學著作,建立了新的學科體系,引導著一代學子的成長;其科學實踐,對人工微結構材料與器件的發展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其學術思想,為建立具有國際影響的學派奠定了基礎;對中國科學發展做出了卓越貢獻,是我國金屬物理學和凝聚態物理學的奠基人之一,以金屬物理、材料科學與凝聚態物理的科學著作聞名於世。1980年當選為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院士),1993年當選為第三世界科學院院士,國家攀登計劃專案“奈米材料科學”首席科學家。其科學成就獲國家自然科學獎、國家科學技術進步獎多項,獲陳嘉庚數理科學獎、何梁何利科技進步獎、國家級教學成果獎一等獎,等等。

馮端先生

深厚的家學淵源

1923年6月11日,馮端出生於古城蘇州。父親馮祖培是紹興人,作為舊時代的文人,1905年, 他陪伴親友去參加縣試(考秀才), 竟考中了案首(即第一名)。紹興本是人才濟濟之地, 在幾百個讀書人中脫穎而出,考上案首自然是頗不容易的。但隨後科舉制度廢除了,馮端的父親為了養家餬口,只好走紹興文人的老路,投身作幕僚(俗稱師爺), 四處奔波。曾先後在南昌、南京、六合、無錫等地任職, 擔任過秘書、科長,縣長等職務, 家人隨父親任所變換而經常遷徙。

父親從無錫卸任之後,將家遷到了蘇州。因為父親認為蘇州畢竟是文化古城, 有利於子女的培養和教育。於是決定讓母親帶著孩子定居於蘇州。為了全家的生活,父親孤身前往安慶、濟南、福州等地任職。1923年馮端出生於蘇州。當時大哥馮煥8歲, 姐姐馮慧6歲,二哥馮康3歲。也許正是父親的這一英明決定,成就了此後赫赫有名的“馮氏兄弟”:馮煥(美國通用公司高階工程師), 馮康(著名數學家), 馮慧(中國科學院動物研究所研究員)和馮端(著名物理學家)。馮端先生感慨地說:“我們幾個孩子大致依循了類似的途徑:從蘇州中學附屬實驗小學到蘇州中學,再就讀於中央大學。大哥馮煥從小愛學習, 為我們帶了好頭。”

圖1. 1933 年,馮端與兄姐於蘇州家中後院合影(左起:馮煥、馮慧、馮康、馮端 )

所以,馮端從小就喜歡讀書,常在家中翻閱兄姐的高年級課本,後來上了小學高年級,更是發現讀書的天堂———學校的圖書室。即便現在馮先生回憶起來,還是記憶猶新:“我還記得圖書室有四卷本《胡適文存》等書籍。這些不是小學生能看得懂的, 但我還是經常去翻閱,覺得蠻有意思的,久而久之便也有了些許感悟。”馮端小時候對地理也深感興趣。他將世界地圖集看得滾瓜爛熟, 各國形狀及首都名稱均瞭然於心。

圖2. 半個世紀後四兄姐及姐夫合影(左起:馮煥、馮康、馮端、馮慧,葉篤正)

1934年,馮端考入蘇州中學。蘇州中學的教師陣容很強,老師們不僅認真負責而且講課精彩生動。課堂內的學習為馮端打下了紮實的數學、英語和國文基礎,而課餘的大量閱讀使他的眼界更加開闊。蘇州中學有幢兩層的圖書館小樓,馮端經常去借閱與課程無關的圖書來閱讀。

馮先生回憶說:當時,我大哥馮煥已經在中央大學讀書,家裡會給他一些零用錢,大哥常常將省下來的錢買一些科普書送給我,例如上世紀 30年代英國著名天文學家兼物理學家琴斯與愛丁頓等人寫的《神秘的宇宙》、《膨脹的宇宙》、《物理世界真詮》等科普著作,儘管由於基礎所限,尚無從深入理解現代物理學中的一些新理論,但是我隱隱約約地感到物理世界的奧妙無窮,併為之心迷神往。後來大哥還為我訂閱了一份期刊《宇宙》。其中報道的我國天文學家奔赴日本的北海道和蘇聯的柏力去觀測日全食的事蹟,令我對科學產生興趣,並且走上研究物理學的道路。

1937年7月7日, 日軍蓄意挑起盧溝橋事變,繼而在上海又製造了“8. 13事件”,抗日戰爭遂全面爆發。蘇州中學圖書館慘遭敵機轟炸,在殘垣斷瓦之間,馮端和二哥馮康撿到一本燼餘殘缺的英文書《Great Short Novels in the World》, 馮康津津有味地閱讀起來,馮端很是羨慕,他開始嚮往自己什麼時候也可以自由閱讀英文書刊, 並暗下決心要好好學英語。蘇州淪陷後,馮端跟隨家人去了福州永安縣, 與父親團聚。1938 年9月, 馮端就讀遷至沙縣的省立福州高中。他積極參加學校組織的課外活動:國語與英語演說比賽,國際時事辯論會等。他還和同學發起組織了《牛頓自然科學社》, 負責出壁報。他將閱讀何魯所著的《虛數詳論》的心得體會寫一篇文章《虛數》在壁板上發表,這是馮端先生的第一篇“論文”。

圖3. 高中時的馮端(1940年)

唸完高二後,因父親病故,馮端和家人去了重慶沙坪壩,居住在大哥馮煥的宿舍。二哥馮康在中央大學讀書。當時中央大學規定剛唸完高二的同等學歷的學生,當年不能考大學, 必須等一年後才許應試。在這一年裡馮端就用二哥的借書證到中央大學圖書館借書,他開始大量地閱讀英語小說、散文, 還讀了許多科學家的回憶錄、傳記、史料和評述等。那些生動精煉,原汁原味的英文小說,給生活在艱苦戰亂中的馮端帶來了無限樂趣和精神上的慰藉, 也使得他的英文水平有了顯著提高。馮先生不無自豪地說:“我在這段時間讀了一百多本原版英文書, 之後便感覺到英語算學通了。”

1942年,馮端考上中央大學物理系, 參加英語甄別測驗,獲得最優等, 得以免修英語。馮先生回憶說:“進了大學以後, 我沒有再上過英語課程, 受到的正規英語教育只有初中三年,高中兩年。我的英語讀、聽、說、寫都能應付自如,完全得益於大量閱讀英語著作。“雖然馮端從來沒有接受過正規的英語口語訓練,但是他卻在許多國際會議上用流利的英語作報告, 並且能與外國學者自由交流。馮先生說:“我靠的是中學課堂教學的底子, 以及後來自己的多看多用。”

無悔的執教生涯

1946年馮端以優異的成績從中央大學畢業, 並有幸留校任助教,從此開始了他在南京大學長達60餘年的執教生涯。他從帶教普通物理實驗開始,積累了一些經驗後,改帶電磁學實驗,乃至於近代物理實驗。1949年春,馮端先生真正走上了講臺, 講授醫學院的普通物理課程。這以後,他幾乎教遍了物理學的各個分支學科,從基礎課到專業課,從實驗課到理論課,他都能應付自如。不論酷暑寒冬,他的辦公室、書房,都鋪滿展開的書籍和文獻資料。上世紀60年代後,他致力於專業課與研究生課程的教學,開設了新課程,將物理學的最新發展介紹給學生。由於他博學多才,擅長將自然科學各學科的知識與物理學領域的規律融會貫通,表達生動又精練透徹,所以深受學生的歡迎,常常會出現教室爆滿的現象。馮先生說:“教學是一件辛苦的事, 不過我很高興自己取得了可觀的成果,培養出了一些優秀的學生。”

圖4. 馮端在講課

1952年院系調整之後, 國內正好處於學習蘇聯的熱潮中,其舉措之一是仿照蘇聯在綜合性大學中成立了許多金屬物理教研組, 南京大學也是其中之一。但金屬物理的內容究竟是什麼, 大家也心中無數。只有先幹再學吧!1958年“大躍進”之後, 馮端接任金屬物理教研組主任, 同時在基礎組任教重頭課:本系的普通物理, 分子物理與電磁學部分, 還要在金屬物理教研組內開《晶體 X射線學》的課。時處三年困難時期,營養不良,而本系普通物理課是一門接近200名學生的大課。在無擴音裝置、隔音不良的茅草頂教室授課,必須挑高嗓門講課,這可是強體力的勞動,接連四堂課下來, 就筋疲力盡了。到晚間馮端還要構思撰寫《金屬物理》這一專著。由於《電磁學》是一門成熟的學科, 體系井然有序;而《金屬物理》是一門發展中的學科, 兩相對照, 頗有啟發, 使馮端致力於將這一在發展中的學科條理化和系統化,從而取得了成效。1964年,《金屬物理》上卷(署名馮端、王業寧、丘第榮)問世,1966年下卷交稿, 適值“文化大革命”爆發, 後於1975年略加修改後出版。《金屬物理》獲得了前輩學者錢臨照、柯俊等先生的讚許, 有的學子譽之為金屬物理的《聖經》。在“文化大革命”期間,日本著名學者橋口隆吉教授訪華,到北京鋼鐵學院進行訪問時,在柯俊教授的辦公室看到了《金屬物理》 上卷。橋口隆吉教授翻閱之後,瞭解了該書的內容和處理問題的大體方式。他當即用讚許的口氣說:“這樣一本內容新穎的書, 在1964年就已出版,在全世界範圍內都是非常難能可貴的。”

之後,馮端先生將自己積累的知識, 如蚌育珠,融匯、凝聚成一部又一部著作:《金屬物理》(上冊)(1964);《金屬物理》(下冊)(1975);四卷本《金屬物理學》(1985-1992);《凝聚態物理學新論》(與金國鈞合著)(1992);《熵》(1992);《漫談凝聚態物質》(與馮步雲合作)(1992-1994);《固體物理學大詞典》(馮端主編);《材料科學導論》(馮端, 師昌緒,劉治國主編)(2002);《凝聚態物理學》(與金國鈞合作)(上卷)中文版(2004), 英文版(2005);《熵的世界》(與馮少彤合作)等。當筆者來到馮先生家中採訪時,驚奇地發現,先生這些年出版發表的專著摞在一起竟然有書桌高, 果真是著作等身!如今 84歲高齡的馮先生仍然筆耕不綴, 日復一日伏案撰寫《凝聚態物理學(下卷)》, 馮先生笑著告訴我, 這是他用英文寫的“最後一本書” 。馮先生說:“用英文寫,打字可以快一點,完稿後再譯為中文。”

圖5.《凝聚態物理學》(上卷)英文版

馮先生的教書生涯持續了幾十年。到1992年,雖已近耄耋之年, 他仍上第一線為學生開“凝聚態物理學”這門課。有一天, 馮先生正在講臺上給學生上課,突然身體不適, 感到胸悶, 只好提前5分鐘下課,在教研室休息了15分鐘後,他又站在了講臺上,繼續給學生們上課。不料胸悶加劇,馮先生幾乎暈倒在講臺上,被學生們急送到醫院急診室,醫生懷疑為急性心肌梗塞,病情相當危險。之後轉到南京軍區總院, 住院兩個月。出院時, 他竟然欣喜地對夫人說:“這2個月在醫院裡真好, 因為無外界干擾, 我的工作效率很高。”原來, 即便在住院治療期間, 他也不是全部休息,而是積極批閱稿件和撰寫專著。

長期的教學實踐給馮端先生打下了紮實的基本功,他掌握了形象化的物理思維方法,也越來越享受到探索理解新知識的樂趣。

最近,馮端先生在撰寫鉅著《凝聚態物理學》下卷最後一章《面向複雜性》, 涉及了眾多跨學科的內容,諸如沙丘的崩塌,地震與板塊漂移,湍流,物種的萌生與絕滅,生命遊戲, 動植物器官中的分形結構,乃至於社會現象中的車流和資訊網路等當代具有挑戰性的問題。許多問題是邊學邊寫,既有獲得新知識的興趣,又展示了融會貫通, 將它系統化的組織本領。例如,有關車流的問題使他回想起在解放初他參加遊行的切身體驗:隊伍開始時密度是均勻的,但不可避免地發展為疏密相間,一陣滯留不前,一陣拼命奔跑, 這個情況使得他想起Lighthill與Witham(1956年)一篇文章中的一維車流理論, 論述了原本是密度均勻的車流, 必然會造成疏密相間的運動波向後傳播,這是一維車流的基本理論,而為了將車流理論作進一步闡述, 則介紹了 Nagel 與 Schreckenberg 的元胞自動機理論。

眾所周知,馮先生是一位土生土長的科學家, 所以筆者問“:我和許多人都有一個同樣的問題,與您同齡的老一輩科學家許多都曾出國留洋,畢業後您沒有考慮過出國繼續深造嗎?”馮先生坦白地說“:考慮過,但當時,我大哥馮煥和姐姐馮慧都在美國留學, 二哥馮康到蘇聯留學,不能都出去, 老母親在家要有人贍養,所以我就沒有出去。”原來馮先生還是一位孝子。70年代, 改革開放後, 他有很多機會出國進修和工作。但他一次次將出國名額推薦給了系裡的年輕老師,自己則堅守崗位,籌劃實驗室的建設與發展。馮先生一直視物理系的利益、南京大學的利益高於個人利益。1995年3月,馮先生借去美國參加美國物理學會三月年會的機會,訪問了芝加哥大學、西北大學、密西根大學、馬利蘭大學、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紐約州立大學阿爾班尼分校、布法羅分校等學校, 並應邀作學術報告。2004年,馮先生又以探親為名辦了簽證,住在女兒家,卻用了兩個月的時間自費訪問了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布朗大學、康奈爾大學、羅切斯特大學、以及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等。他參觀實驗室, 與那裡的科研人員交談,發現他們從事研究的新課題、新成就,回校後又向系裡的老師傳達。雖然馮先生沒有到國外留學和工作的經歷,但這並沒有限制他成為國際有影響的教育家和物理學家。

當筆者問馮先生, 60多年的教學生涯, 有什麼寶貴的經驗可以傳授給年輕教師時, 馮先生認真地說:“教師必須要引導學生獨立思考, 讓學生自己來解決問題,培養他們的創造思維。學而不思則罔, 思而不學則殆。如果教師只能接受第二手的知識,沒有自己創新的思維, 或者說新的知識, 教出來的學生,同樣也只是能夠接受第二手的知識。” 馮先生說, 作為教師要終生學習。他始終服膺胡適先生的名言:為學當如金字塔,要能博大又要能高。同時還堅持陳寅恪先生所倡導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幾十年來, 馮先生培養出一批很優秀的科研人員,談到年輕的科研人員該如何開展工作時,馮先生很誠懇地說:“科研工作的第一步, 往往是從蒐集資料開始的。善於蒐集, 整理資料, 這是做學問的一項基本功。有基本功之後,在工作中就要逐步培養自己的眼光,鑑賞能力與判斷能力。這需要身體力行, 見多識廣,要有透徹的體會。也就是要善於發現問題和找到研究問題的角度, 要能發現某些問題之間細微的差異,這一點在我們的理科研究中尤其重要。你要能夠判斷,哪些課題是重要的,哪些課題是無關緊要的,哪些是時機成熟的, 哪些還暫時不具備條件的。另外很重要的一點, 就是要力求開拓視野, 觸類旁通。比如學科之間的交叉領域,往往是最活躍的生長點,井中之蛙是無法窺其奧秘的, 而每一個實際問題,也往往是多學科的交叉,解決它要有廣博的知識和技能。當然還要儘可能地利用現有的環境,與同行積極探討學術問題,要有團結互助的團隊精神。”

晶體物理研究的奠基者

馮先生說:“我這一輩子可以用 10 個字來概括,即:讀書, 教書, 寫書和科研育人。前三者已在前面談了不少,現在重點來講我的科研和育人,因為這也是我科學生涯中的重要組成部分。”

自1958 年起, 馮端擔任了金屬物理教研組主任,領導了教研組的教學與科研。當全國大鍊鋼鐵時,馮端卻帶領了一批學生在實驗室裡煉“鈦”, 並在難熔金屬單晶體制備以及位錯觀測方面取得了一些成績。但後來在“文化大革命”中卻受到了嚴厲的批判,被認為是理論脫離實際。1973年借“文革”開始“復課鬧革命”的時機, 馮端建議將原金屬物理教研組改為晶體物理教研組, 得到絕大多數同志的贊同。改名後的晶體物理教研組分為三個小組:晶體生長,晶體結構和缺陷, 晶體物理性質, 各個小組都有相應的實驗室和承擔相應的課程。閔乃本負責晶體生長小組,從事非線性光學晶體鈮酸鋰晶體的生長,並鑽研晶體生長的理論, 開晶體生長的課程, 於1982年出版了《晶體生長的物理基礎》這本專著。晶體結構與缺陷,由周衡南和李齊分別負責。李齊的晶體缺陷的章節, 略加修改後收入馮端主編的《材料科學導論》(2003年出版)一書之中。王業寧則負責晶體物理性質這一小組,由張杏奎承擔講課。王業寧主持研製聲光調Q鐳射器, 為鐳射器倍頻效率的測量提供了可能性。

“文革”期間對馮端的不公正批判, 使他開始考慮一些更加深入的問題:如何選擇一個具體科研課題,既能提高科研人員的物理素養,又能解決鐳射技術的某些關鍵問題, 還必須是他們裝置簡陋的實驗室裡可以實現的。

1974年正值“文革”之中復課鬧革命時期, 有一天馮端翻閱物理系書架上新到的一本美國刊物《Laser Focus》(此刊登載了有關鐳射發展的新聞),其中有一篇題為“光二次諧波增強效應”的新聞, 簡述了C. F. Dewey和L. O. Hocker利用ZnSe天然的聚片孿晶,獲得倍頻光強隨孿晶片數 N線性增加的報道。這一結果由於對聚片多疇的週期還沒有精確控制,因而倍頻光強還有改進的可能。回家後, 馮端查閱手頭的一本 F. Zernike與J. E. Midwinter合著的《Applied Nonlinear Optics》(John Wiley & Sons, 1973, New York), 其中 $3.3節(第 58頁, 見圖 2)論述了準相位匹配方法, 扼要地介紹了布魯姆伯根Bloembergen的準位相匹配理論;設想某一介質, 其非線性係數正負交替,片厚正好等於相干長度,聚片多疇結構可以實現倍頻光強與N2成正比。馮端進一步查閱了Bloembergen的原始論文:Armstrong, J. A., Bloembergen, N., Ducuing, J. Pershan, P. S., Phys. Rev.,1962, 127:1918及Bloembergen, N., Sievers, A. J., Appl. Phys. Lett., 1970, 17:483, 進行了核實後,馮端在理論方面已經心中有數了。他在視察實驗室中,發現生長的非線性光學晶體鈮酸鋰晶體的拋光表面的顯微照片, 經常呈現條紋狀正負交替的疇結構。1975年, 馮端訪問中國科學院物理研究所晶體室(室主任為陸學善先生,當時陸坤權同志臨時負責)時, 他曾簡單介紹了用生長鈮酸鋰聚片多疇晶體來實現準位相匹配的設想。這也就是馮先生原始的idea。馮先生具有敏銳的洞察力, 善於捕捉國際科學上的前沿問題。

圖6. Zernike和Midwinter合著的《Applied Nonlinear Optics》(John Wiley & Sons, 1973, New York)的第 58頁

1976年“四人幫”被打倒以後,科學研究工作得以較正常地進行。馮端先生便指導閔乃本、 洪靜芬等人開始這方面的工作, 終於透過摻雜和偏心旋轉來加強旋轉生長條紋以獲得週期性聚片多疇鈮酸鋰晶體的有效途徑, 並長出了能夠實現準相位匹 配 理 論 預 期 的 聚 片 多 疇 晶體,並利用王業寧等研製的聲光調Q釔鋁石榴石鐳射器, 由朱勁松測量倍頻效率,寫出了論文《Enhancement of second – harmonic generation in LiNbO3 crystals with periodic laminar ferroelectric domains》。該文由馮端在上海國際鐳射學術會議上報告, 獲得了國際知名學者, 美國加 州理工大學的A. Yariv教授與斯坦福大學R. L. Byer教授當場讚賞。Yariv教授還建議將文稿透過他投到Appl. Phys. Lett. 上發表, 這是他們研究組首次在國際刊物上發表論文(Appl. Phys. Lett., 1980, 37:607(見圖3))。

圖7. 馮端小組論文的首頁

這篇文章從實驗上驗證了諾貝爾獎得主布魯姆伯根關於非線性光學的準位相匹配理論, 實現了鈮酸鋰晶體的倍頻增強效應, 從而在國際上領先開拓了非線性光學晶體微結構化這一新領域。隨後,又於1985年在不能位相匹配的鉭酸鋰晶體中實現了準位相匹配,並研究了週期疇結構的形成機制。

以後馮端的學生們沿襲了他的思路和工作基礎,延伸發展,在馮先生開闢的新領域裡做出了許多可喜的成績,取得了國家自然科學一等獎。

這段歷程使馮端先生想起了20世紀科學大師盧瑟福(E. Rutherford)的一段經驗之談:“任何人要想突然做出驚人的發現, 這是不符合事物發展規律的。科學是一步一個腳印向前發展的,每個人都依賴前人的工作。當你聽到一個突然的、 意想不到的發展,彷彿晴天霹靂時, 你永遠可以確信, 它總是由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影響所導致的。正是由於這種相互影響,才使科學存在巨大的可能性。科學家並不依賴於某一個人的思想, 而是依賴於千萬人的集體智慧,千萬人思考著同一個問題, 每個人盡他一份力量。知識的大廈就是這樣建成的。”

之後, 馮端先生又把研究目標放在凝聚態物理學與材料科學匯合處,做了大量開拓性的工作,為推動中國凝聚態物理的研究和發展起到了重要作用。1984年,馮端先生負責籌建南京大學固體微結構國家重點實驗室,1986 年建成之後他即擔任該實驗室主任兼學術委員會主任, 領導其科研工作達十多年之久,奠定其在學術界的地位。該實驗室的成就在國際知名刊物 Nature, Science與 Recherche上均有專文報導。1991-1995年馮端先生任中國物理學會理事長。1992-1996年, 嚴東生院士和馮端共同擔任國家攀登計劃《奈米材料科學》的首席科學家, 推動了我國奈米科學的進展。

這些科研成果和大量的優秀科技著作, 使馮端先生多次獲得國家獎勵, 諸如:1982 年國家自然科學獎二等獎,1995年國家自然科學獎三等獎,1996年何梁何利科技進步獎,1997年國家級教學成果一等獎,1999年陳嘉庚數理科學獎,1999年國家自然科學獎四等獎,2003年國家自然科學二等獎, 2004年國家自然科學二等獎,2005年國家級教學成果二等獎以及 2007年國家科技進步二等獎。1980年馮端當選為中國科學院院士(學部委員),1993年當選為第三世界科學院院士。

當筆者請馮先生談一談多年科研工作的最大體會時,先生笑著說:“任何成果的取得都與艱辛兩字緊密相連的。科研工作實際上就是克服困難。如果一位科研人員能有打破一切障礙的勇氣, 將他的全部精力用於他要解決的問題,鍥而不捨地努力下去,必將取得有意義的結果。當然還要富有團結精神,團結眾多的合作者,相互支援,共同奮鬥。”

如影如隨的詩緣

馮端不僅是著名的物理學家, 而且是一名出色的物理學教育家, 然而, 許多人還不知道, 他還有一重鮮為人知的身份:詩人。

談到詩緣,說來奇怪,教馮端讀詩的啟蒙老師竟是目不識丁的母親。母親雖不識字, 記性卻特好, 能背誦《唐詩三百首》和《千家詩》中的不少短詩。小時候,馮端總聽到母親唸唸有詞地背誦許多詩篇,天長日久也就耳熟能詳了。在進小學之前,馮端就能背得出許多舊詩,雖不解其意,卻能琅琅上口。

馮先生笑笑說:“我對詩歌的喜愛似乎是與生俱來的。其實,我的父親就是一位詩人, 他骨子裡是中國舊式文人,擅詩詞, 工書法。他寫詩主要是以詩言志,享受與詩友唱和之樂趣。”父親寫的詩詞, 曾手抄成一冊《秋影庵詞草》, 但父親生前卻沒有給我看過,也沒有教我讀詩詞, 甚至沒有和我談過詩詞。馮端說:“也許父親不想將他的愛好強加於孩子身上吧。”隨著年齡的增長, 馮端愈發體會到詩詞的特殊魅力。詩詞中的精緻微妙的語言,超脫空靈的意境往往使他著迷。無論是哥哥姐姐的國文書課本,還是家藏的各類詩歌,不管它淺顯易懂, 還是深奧含蓄, 馮端是有詩必背。上大學後, 為了能夠閱讀德語、法語詩的原文,馮端選修德語為第二外語,又旁聽了一年法語,解放後又學了俄語。大學圖書館裡找不到的一些原文詩集, 他就依靠親友的協助, 託他們從國外買。1944年,馮端開始以“若梵”的筆名發表自己的譯詩, 他翻譯了許多英、法、德、俄等國的詩歌, 彙集在他的《零篇集存》之中。他也會在工作之餘, 忙中偷閒地寫些詩詞,表達自己的情緒和心態。筆者有幸拜讀了馮先生的一些詩詞, 語言凝鍊, 韻味醇厚, 令人讚歎!

馮先生一生鍾愛詩詞,尤其難能可貴的是,他竟然能將詩中深刻的哲理和科學的內涵巧妙地運用到了物理學專著之中。馮先生說:“科學和藝術可以彼此應和,詩和物理學是相連通的。”在《凝聚態物理學》英文版上卷的每一篇, 馮先生都會引用與本篇內容相關的詩句或格言作為文章的開篇, 不僅給讀者以雋永的回味,而且讓物理學的同行受益匪淺。

比如在《不同結構中波的傳播》這篇的開端引用了莎士比亞十四行詩中的曼妙辭句:

象波濤滔滔不息地滾向沙灘,

光陰也分秒必爭地奔赴終點。

後浪和前浪不斷地迴圈替換,

前呼後擁,一個個在奮勇爭先。

與之並立的是法國現代物理學家布里淵(L. Brillouin) 在其名著《波在週期結構中的傳播》(1946)的一段話, 起了人文與科學相互呼應的作用:

波的行為十分相似,不論是縱波還是橫波,彈性波還是電波。上一世紀的科學家在心中保持了這一概念……這一關於波的傳播哲理, 雖被遺忘過一段時間,在前十年間又重新復活。

能夠對古今中外詩篇信手拈來, 不著痕跡地融於學術著作,令人不禁感嘆馮先生豐厚的文學積澱以及對物理學始終不渝的探索精神。

詩意盎然的生活

馮端先生如此痴迷詩詞, 甚至將詩詞引入到了他的科學研究之中, 那麼他會有怎樣詩意的愛情和生活呢?

在馮先生家中, 筆者有幸見到了他的夫人陳廉方女士。筆者好奇地問夫人:“生活中, 馮先生給您寫詩嗎?”陳廉方女士微笑著說,50多年前, 他們相識之初,馮端贈送她的禮物便是兩本詩集。之後的共同生活中,馮先生無論是到外地開會,還是出國參加學術活動,都會以詩代簡, 對她表達離情別緒。1978年,夫人不幸查出癌症, 馮先生萬分焦急。後來手術成功,夫人康復,馮先生大喜過望, 情不自禁詩興大發,竟一氣呵成吟詩十首以賀。

圖8. 馮端與夫人合影。(左)2007年馮端夫婦合影;(右)時光倒流63年

在採訪中,筆者見到的馮先生話語慢條斯理,始終笑意盈盈;他的夫人端莊寧靜。這些應該都是美滿婚姻留下的痕跡,是一天天的日子積澱下來的吧。從早年的艱難生活, 到現在的幸福晚年, 他們相濡以沫、有滋有味地共同走過了60多年!還是馮先生說得好:“苦也好甜也好, 悲也好喜也好, 我們都以積極的心態面對。”夫人說:“時間過得好快, 我和馮先生 都老了, 連出門都得相互攙扶著了。”是啊,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能一起慢慢變老,這便是婚姻的美,生活的甜。

在此,讓我們衷心祝福他們二老健康長壽!

本文原標題為《以有涯之生逐無涯之知——訪馮端先生》,發表於《物理》雜誌2008年第4期,有刪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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