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溫家寶總理在美國Science雜誌發表社論說:“我是支援基礎研究的,因為任何應用和開發都以基礎研究為動力和源泉。”
李政道先生從1972年第一次回國後,每次回國都向當局闡述基礎研究的重要。
這一講就是37年,可謂苦口婆心。
《科學時報》:您曾多次發表觀點談基礎科學研究的重要性,請問為何說帶有源頭創新特點的基礎科學研究,在21世紀的今天是極為重要的?
李政道:基礎科學研究的重要性,從歷史上來看是非常清楚的。僅就20世紀而言,基礎科學研究的發展,給整個世紀人類科技文明的發展以巨大的推動,使人類從蒸汽機時代走向了電氣化時代,從依靠太陽能時代走向了近代原子能時代,從工業化時代走向了資訊化時代。人類文明這樣巨大的進步,從源頭上講,應歸功於基礎科學的發展。稍遠一點講,在伽利略和牛頓以後,科學進步的速度遠遠超過了以前的2000年。也可以說,在他們之後的近幾百年,科學的發展速度大大加快起來。這是一個分界線,說明基礎科學研究促進了整個科學技術的發展。在新的21世紀,情形也會一樣。帶有源頭創新特點的基礎科學研究,肯定也會給人類文明的發展以極大的推動。
我認為,就中國古代的科學而言,它的成就絕對可以和西方的古代科學成就相提並論。英國李約瑟有七本大書講中國古代的科學技術,講得很清楚,我這裡不用重複。大家要問的是:十五、十六世紀以後,為什麼在西方產生了近代科學,而在中國卻沒能產生?其實這個問題和基礎科學的發展有密切的關係。
我們搞科學,講因果關係,這種種“果”是由不同的“因”所致。西方走的研究道路就是從基礎科學入手,抓住重要的切入點,促使它的發展。自然界裡的所有現象,雖然表面上都很複雜,可是它都有一些基本的原理,我們把最基本的原理抓住了,就找到了一個總的機關。抓住了總機關,其他的問題就能迎刃而解。所以我們要抓基礎科學研究,因為基礎科學是個總機關。
牛頓、伽利略等的貢獻是讓全人類受益的,透過他們和他們以後幾代科學家的努力,我們弄明白了自然界所有現象都遵循一定的、基本的、基礎的規律、運動或變化。找到這些基本的、基礎的規律,對在生產實踐中應用這些科學知識,有極大的、不可估量的影響。因此,我們現在仍然要繼續尋找這些基礎規律。
新世紀面臨許多帶有源頭創新特點的基礎科學研究課題,我們一定要重視它們、抓住它們、解決它們,以此來推動人類文明的發展。
《科學時報》:“科學無國界”。鑑於中國還是個發展中國家,經濟力量不足,是否可以像有些人所說的那樣,讓發達國家先去做基礎研究,然後我們等著與其共享,就像共享牛頓和伽利略的貢獻一樣?
李政道:坐等的思想肯定不對。假如只是一味地等待,一旦有新的科學發現出來,再來學習掌握,一定會落後於人;作為一個有悠久歷史和文化的民族,要對人類的發展有所貢獻,不能對基礎科學研究採取消極的態度。....
一般說來,開展基礎科學研究並不一定都要花很多錢。要有效地開展基礎科學研究,就要知道科學的發展規律。科學研究就像海洋裡的浪頭一樣,一個浪、一個浪地過去。當一個浪達到最高峰的時候,其下一步必定要下落,然後新的浪頭再出來。所以,你只看見別人浪頭高,就一味地跟著去追,而自己不去找新的、將成為巨浪的新浪頭,結果人家的浪頭下去了,又去做別的,你還在跟著別人走,這樣,永遠不能發展、不能發達、不能領先。你要發達,必須自己找到新的浪頭,看準新的浪頭是從哪裡開始,在它還沒有達到最高峰時,最好在它剛要開始的時候就將它抓住。
發達國家的近代、現代、當代技術文明,都是基礎科學研究成果的具體應用。無論是在過去的工業社會,還是在目前步入的資訊社會,無不得益於不斷達到最高浪頭的基礎科學研究這一“源頭”。我們不能忽視作為“源頭”的基礎科學研究,我們要找到基礎科學研究的新規律。當然,技術的應用也很重要,也不能忽視。
這裡,我們要反思20世紀科技文明的“源頭”究竟是從哪裡來的,然後再來看一看,21世紀哪個方向可能會出現新的“源頭”
上個世紀初年,世界科學的重心並不是在美國,而是在歐洲大陸。這個中心轉移到美國是上個世紀40年代。從40年代開始,到第二次大戰結束後,美國的科學才得以高速發展。可是,即使如此,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的科學,也是在前幾年的基礎上開始發展的。上個世紀50年代後,美國基礎研究的浪頭沒有衰退,始終在發展。
《科學時報》您曾多次將基礎科學和應用科學的關係,生動地比喻為“水”和“魚”的關係
李政道:對。它們密不可分,相互依賴。一個國家科技的強盛,必須有一個完整的國家知識創新體系,否則會不堪一擊,而且失去後勁。基礎科學和應用科學的研究物件不同,前者,著重於自然界規律的研究,後者,著重於將基礎科學的成果應用到工農業生產和日常生活,但它們作為科學是相通的,它們在研究方法、研究思路,甚至研究使用的儀器裝置都是相同或相似,可以互相學習、互相借鑑。更重要的,它們都要求高素質、高水平的科學研究人才,而這些優秀人才,主要的還必須在基礎研究過程中培養。我前面已經提到,十六、十七世紀西方出了伽利略和牛頓等偉大基礎科學家,產生了近代科學。也正是因為他們開創了近代的基礎科學,才有了以後近幾百年的科技發達。作為一個國家或者一個民族,要在科技方面對人類有重大貢獻,必須重視基礎科學研究。
《科學時報》:我明白您的意思。現在我們清楚地知道,20世紀初愛因斯坦等所做的基礎研究,推動了20世紀科學技術的突飛猛進,今天的我們,應該對此有所啟發、有所感悟,在本世紀初也應該重視基礎科學研究,也只有這樣,才能加快我國自主創新的步伐。是這樣的嗎?
李政道:是的,只有重視基礎科學研究,才能永遠保持自主創新的能力。誰重視了基礎科學研究,誰就掌握有主動權,就能自主創新。那麼,21世紀的基礎科學研究應該從何入手?它今後的發展和應用如何?對這些問題,我們現在暫時可能還想象不出來,就像20世紀初對太陽能量的研究一樣,19世紀的人們也想象不出鐳射、半導體、超導體、核能、超級計算機和網路等的應用。但可以肯定,21世紀的基礎科學研究一定會有更大、更重要的成果,對人類文明的發展一定會有更大的推動。
《科學時報》:您曾經形象地說過,支配自然界運動有很多基本規律,並把它們稱作“總機關”。基礎科學研究的任務就是要找出這些“總機關”。進入21世紀,我們應該如何去尋找這些“總機關”呢?
李政道:對,是要找出“總機關”。第一步,我們要認清哪個問題是對科學的最大挑戰。太陽能問題在20世紀初顯然是個最大的挑戰。科學家要知道太陽能以及光和熱的基本知識,光與地球自轉的方向有沒有關係,光與能量分佈有什麼關係。有了愛因斯坦的E=mc^2,也就是著名的狹義相對論之後,就相當於將最基本的“總機關”的一部分重要機構抓住了,因此,一大批的問題就會迎刃而解。
《科學時報》:認識到基礎科學研究的重要性,接著就是怎樣做好基礎科學研究的問題。毛澤東曾說過,做事情要抓住“牛鼻子”。基礎科學研究我們應該怎樣抓住“牛鼻子”呢?
李政道:做好本世紀的基礎科學研究,制定好遠期和近期的規劃,是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在沒有找到新的“總機關”前,我們應該問,哪些挑戰與20世紀初太陽能問題是同一級別?在21世紀,諸如中子、質子、電子和它們的反物質,即反質子、反中子和正電子,為什麼在我們現已知道的宇宙中只佔5%,可能還少一點。宇宙中其它95%的物質是什麼?是什麼能量、什麼物質?這是一個很大的謎。顯然,21世紀我們將面向更大的宇宙。20世紀與21世紀有什麼關鍵性的區別呢?我認為,20世紀的基礎科學研究方法,主要特徵是“簡化歸納”。也就是說,大的是由小的做成的,把最小的找著,研究清楚,我們就瞭解了最大的。這個辦法就是簡化歸納。小的是由更小的構成的,要找出更小的,懂得最小的構造,就懂得大的。從19世紀末湯姆遜發現電子、20世紀初盧瑟福發現原子核之後,這兩個發現連起來就是原子。原子連起來就是分子,分子連起來就是其它物質。所以,瞭解小的就懂得大的。同時再加上精密的實驗科學儀器,非常深刻的理論,創造了整個20世紀的物理的成功與輝煌。
“簡化歸納”在20世紀中期影響了美國科學家克里克和沃森。克里克是學物理的,他將物理學的方法用到生物學上,就和沃森一起發現了DNA。今天基因科學研究的方興未艾,生物學在20世紀下半葉的巨大發展,可以說是直接受了物理學研究的影響,採取了“簡化歸納”的方法。
現在對科學的最大的挑戰,已不僅是那些已知的物質。因為在我們知道的物質之外,還有暗物質、暗能量。暗物質比我們現有的物質多了約5倍,暗能量,則比我們現有已知的能量大了約近15倍。所以,我們要立足新的基礎科學前沿,一定要將小的與大的聯絡起來,這個方法可稱為“整體統一”。我認為,“整體統一”的科學方法,應該是21世紀最重要的科學方法。
“整體統一”在物理研究上的重要性,也勢必要影響到21世紀的生物學研究,因為即便我們把所有的基因都找出來,也不一定明白生物的生命現象是什麼,一定要將小的與大的放到一起研究才有希望。可是,如何在“整體統一”方向著手,我們必須研製出新的、更為精密的實驗儀器,必須創造更嚴格和更廣義的理論。
《科學時報》:我們強調科技自主創新,並不是要拋開歷史、拋開前人,而是要學會如何站在巨人的肩膀上進行自主創新。具體到一個科學研究的團隊,您如何看待個人的努力和合作精神二者之間的關係?
李政道:自主創新並不是要科學家個人孤立地去進行,也不是要哪一個國家孤立地去進行。科學家的創新活動並不排斥藉助、依靠前人的智慧。愛因斯坦是自主創新的,普朗克也是自主創新的。但即便是愛因斯坦,他的理論也得藉助並依靠邁克爾遜和莫雷的實驗,也需要洛侖茲的變換方式才行。科學家探索的思想翅膀可以無邊無際地翱翔,但也要有客觀的、外界的科學實驗作為基礎。從伽利略到牛頓,所有的研究成果都與他們那個時代的最新科技進展有密切關係,並不只是伽利略和牛頓的“單打獨鬥”。比如說,牛頓也依靠了伽利略的成功。要有一批真心誠意獻身基礎科學研究的人,要有合作精神,才能不斷地把科學推向前進。國家與國家之間也是一樣。
《科學時報》:中國在制定中長期科學發展規劃,一些人說技術是可以規劃的,應該有時間表,而科學是自由探索,怎麼能規劃?您是如何看待這個問題的?
李政道:對於搞科學研究,我們可以在歷史借鑑中得到一些經驗,這些經驗是指導我們今後做好科學研究的必要條件。技術科學的發展可以規劃,基礎科學的發展同樣可以規劃。基礎科學的規劃,並不是要確定具體的研究題目,而是要明確大的研究方向,提出重要的保證措施。
在基礎科學的規劃裡,我覺得最重要的是要做好人才培養的規劃。20世紀,物理學中的那些重大科學發現都是由哪幾位科學家做出的?在什麼樣的情況下做出的?如果把20世紀的重要科學發現列成一個表,我們就可以看出,對於每次科學的挑戰,都是一批新人、新的科學家取勝的,都是在他們20多歲、30歲或近40歲時完成的,這個規律相當清楚。有了這個規律,我們就可以制定新世紀人才培養的規劃。
這裡我要強調一點,就是基礎科學研究的發展與社會文化的狀況有很大的關係。時代要發展進步,不能一切只講錢。如果只講錢,那這個時代的文化就不是最高層次的。從事基礎科學研究沒有錢當然不行,但更重要的是要有奉獻精神,要有做科學研究的真誠精神和道德。上個世紀科學家們研究光和熱,不是為了錢。想賺錢,極可能就研究不了光和熱的基礎規律。現在研究暗物質、暗能量,也不能為了錢。1905年,愛因斯坦創立了E=mc^2,當時愛因斯坦相當窮,他是否可以將E=mc^2申請為專利呢?愛因斯坦當然沒有這樣做,也決不會有這個想法。一位真正的科學家的成果是屬於全人類的。
基礎研究要抓住正確的方向,要在進行基礎科學研究的中間來培養人才。更為重要的是,還要在他們年輕的時候,在他們富有創造力的時候,在他們願意獻身基礎科學研究的時候,進行認真的培養。
培養優秀人才要有好的老師。除了愛因斯坦的研究相對是比較獨立的之外,20世紀上半葉那些為物理學作過重大貢獻的科學家,大都是有相當好的老師,而且大部分是“一對一”地進行指導。我當年在芝加哥大學讀研究生的時候,導師是費米。他每個星期都要花半天時間和我單獨聊天,純粹就是聊天,想到什麼就講什麼。當然討論的全都是物理。從文學和藝術創作上看,也有相似的人與人之間交流的關係。小說家海明威年輕的時候也注重與人交往,經常與人交換意見。無論是搞科學研究,還是搞藝術創作,人和人的思想交流都是很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