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振寧和愛因斯坦等科學家都曾認真談到過科學家在科研實踐中的宗教體驗。這種宗教體驗是什麼東西?他和科學家本人是否有宗教信仰有關係嗎?
撰文 | 劉全慧 (理論物理博士,湖南大學物理與微電子科學學院教授)
一 楊振寧在科學研究中的宗教體驗
楊振寧:…,因此,我們知道自然有一種秩序。而且我們可以瞭解這種秩序,因為過去的經驗告訴我們,當我們做更多的研究,我們會了解物理學裡許多新的和非常美妙的秩序。
楊振寧:…。而當我意識到這是自然的秘密時,我們通常會深深感到敬畏,好像我們看到一些我們不應該看見的東西。
Moyers:不應該看見?禁地?
楊振寧:是的,因為它有一種神聖的、威嚴的氣氛。當你面對它的時候,你有一種本不該讓凡人看見的感覺。我經常把它形容為最深的宗教感。…。
1997年,楊振寧在香港發表了《美與物理學》再次提到他對物理學理論的宗教體驗。
“牛頓的運動方程、麥克斯韋方程、愛因斯坦的狹義與廣義相對論方程、狄拉克方程、海森伯方程和其他五、六個方程是物理學理論架構的骨幹。…可以說它們是造物者的詩篇。 ”
“它們的巨大影響也許可以用蒲柏(A. Pope , 1688 - 1744)的名句來描述:
Nature and nature's law lay hid in night:
God said, let Newton be! And all was light.
可是這些都不夠,都不夠全面地道出學物理的人面對這些方程的美的感受。缺少的似乎是一種莊嚴感,一種神聖感,一種初窺宇宙奧秘的畏懼感。我想缺少的恐怕正是籌建哥特式(Gothic)教堂的建築師們所要歌頌的崇高美、靈魂美、宗教美、最終極的美。”
2006年,楊振寧和Polkinghorne神父再次談到了宗教感。
“科學工作者發現自然界有美麗、高雅而莊嚴的結構。初次瞭解這種結構是產生敬畏感的經驗。而今天在我年紀大的時候,我更加明白了,這種敬畏感,這種似乎不應該被凡人看到秘密時的畏懼,事實上是極深的宗教體驗。”
不僅如此,楊先生還由己及彼。例如,他認為1862年麥克斯韋從理論上推匯出光是一種電磁波的時候,也一定充滿了這種宗教體驗。2014年,他在《Physics Today》上題為“麥克斯韋方程和規範理論的概念起源”的文章,唯一一處的凸顯就是如下猜測:
“有趣的是,麥克斯韋乃極為虔誠的教徒,我猜想他在禱告時也許祈求上帝寬恕其發現造物主創造光的秘密。”
From Physics Today, Nov. 12, 2014, pp 45-51
二 愛因斯坦的“宇宙宗教體驗”
愛因斯坦的一生中有很多金句,其中反覆出現過“宗教”和“上帝”這些詞彙。1930年,在寫給《紐約時代雜誌》的文章“科學與宗教”中,愛因斯坦定義了“宇宙宗教體驗”(cosmic religious sense)和“宇宙宗教經驗”(cosmic religious experience)並進行了系統的論述。
From New York Times Magazine on November 9, 1930 pp 1-4
“宇宙宗教體驗”不是一種技能性知識,不能透過練習和實踐就可以熟練掌握。“宇宙宗教體驗”是一種個人的極致體驗。睿智如愛因斯坦,也覺得“要向完全沒有這種經驗的人講清楚它是什麼,那是非常困難的,特別是因為沒有什麼擬人化的上帝觀念同它對應。” 李煜以血作詞,如何把這種以血作詞的感覺傳達給他人呢?王國維感嘆只有透過宗教感才能實現:“後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
這種“宇宙宗教體驗”,是聖徒般信念和工作經歷之後的一種情感體驗。愛因斯坦這樣表達:“我堅信宇宙宗教感情是科學研究最強烈和最高尚的動機。只有認識到理論科學的開創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尤其是獻身時,才能領會這樣一種感情的力量,只有憑藉這種力量才能從事那種遠離現實生活的工作。為了揭示天體力學的原理,開普勒和牛頓不知默默工作了多少個年頭,他們對宇宙合理性的信念該是多麼真摯,理解宇宙的願望又該是多麼熱切啊!而宇宙合理性僅僅是在這個世界中揭示的理性的微弱反映罷了。”
“宇宙宗教體驗”是普遍存在於科學家中的一種現象。愛因斯坦的觀察是:“在思想深刻的科學家當中,很難找到一個沒有宗教感情的人。但這種宗教感情與常人的宗教信仰有所不同……但科學家卻一心相信普遍的因果關係。在科學家看來,未來和過去一樣,任何細節都是必然和確定的。道德並不是什麼神聖的東西,它純粹是人的事情。其宗教感情表現為對自然法則的和諧感到狂喜和驚奇。這種和諧揭示出一種高超的智慧,與之相比,人類一切系統性的思想和行動都只是它微不足道的反映罷了。這種感情是科學家生活和工作的指導原則,只要他能成功擺脫私慾的束縛。這種感情與歷代宗教天才所懷有的感情無疑非常相似。” “科學只能由那些一心致力於追求真理和理解事物的人來創造,而這種感情的源泉卻來自宗教領域。相信對世間有效的規律是理性的,也就是可以由理性來理解,這種信仰同樣屬於這個源泉。我無法設想真正的科學家會沒有這種深摯的信仰。”
自然界的神秘的有序性,是“宇宙宗教”存在的唯一原因。愛因斯坦對這一點深信不疑:“一個人越是深切地感受到一切事件都規律有序,就越是堅信,除此之外不存在不同性質的原因。在他看來,無論是人的支配還是神的支配,都不能作為自然事件的獨立原因而存在。” “只要對科學領域的勝利進展有過深切的體驗,就會對存在之中顯示出來的合理性至為崇敬和感動。透過理解,他從個人願望和欲求的束縛中完全解放出來,從而對存在之中的莊嚴理性心生謙卑,這種莊嚴理性極為深奧,非凡人所能及。但我認為,這種態度正是最高意義上的宗教態度。科學不僅滌淨了宗教感情的擬人論糟粕,而且有助於使我們對生活的理解達到宗教的精神境界。”
奇怪的是,楊振寧先生對愛因斯坦的物理和物理思想有很多研究,在文章和講話中常有提及。但是,楊先生從來沒有提到過愛因斯坦定義過“宇宙宗教體驗”和“宇宙宗教經驗”,也沒有把他的宗教體驗和愛因斯坦的“宇宙宗教體驗”進行比照。這說明, “宇宙宗教體驗”客觀存在。儘管不足為外人道,科學家之間卻可以相互印證。
這種“宇宙宗教”既沒有擬人化的“教主”,也不需要“傳教”。相信很多科學家都有過這種體驗,其中的很大一部分很可能沒有自覺,他們既不可能像楊振寧先生明顯地表達出來,更沒有能力像愛因斯坦能夠進行理性分析。
三 科學家的“聖徒”形象
“聖徒”般的科學家的例子太多,只是聽上去都像故事,遠離我們的生活,例如熱力學大師吉布斯(Josiah Willard Gibbs)。
1869年,吉布斯在耶魯大學任數學教授,但是沒有薪酬,沒有獨立住所而是和妹妹一家住在一起。在美國幾乎沒有人理解他的理論,論文只能發表在耶魯大學圖書館發行的小刊物。即使這個小刊物發表,還是負責編輯該刊物的妹夫的幫忙,才能完成。他工作了兩年,獨自創立了熱力學的宏大體系,被愛因斯坦評價為“美國曆史上最偉大的心靈”,被後人評價為“科學家中的科學家”。在生活中,他低調和安靜,甚至有些呆頭呆腦,但是內心卻非常豐富,被熟悉他的人認為是“最幸福的人”。這樣一種沉溺於艱苦工作,沉浸於精神世界中,不求聞達於諸侯,不食人間煙火的形象,就是“聖徒”。
一些去歐美大學留學或者遊學的中國學生,第一次接觸到這種“聖徒”形象,難免震撼不已。下面是我學生幾年前的一封郵件的一部分。
“我這周在Rochester開美國光學學會(OSA)的年會,深深的被震撼了,雖然我以前也去開會,但是那個時候感觸沒這麼深,這次會議好幾次的報告讓我有種流淚的衝動。我被人類的智慧和毅力深深震撼了。”“我見到了Dr. Emil Wolf和Dr. Arthur Ashkin,他倆都是88歲的高齡,還在孜孜不倦的做研究、寫文章,激情澎湃的給我們做報告。我跟Dr. Wolf說您是彭先生的學生,他還點點頭說他記得他,還說Pu也來開會了,我搖頭說不知道……不知道他說的是不是孫昌璞教授?他每天都是一個人拄著柺棍獨來獨往,穿梭在會場。”
這種“聖徒”形象很不容易透過文字清晰描述。這一點,荀子有個說法是:“學莫便乎近其人,學之經莫速乎好其人。” “宇宙宗教”沒有擬人化的形象,上帝就是宇宙間的規律,科學家“聖徒”們是“上帝”的信使。舉凡Steven Weinberg、Michael Berry、 Dyson、彭桓武、于敏、丘成桐,莫不如此。
Sir Michael Victor Berry, from wiki
四 結語
科學家在科研實踐中的宗教體驗是什麼東西?是人類對有序、純粹、永恆和不朽的追求的一種情感體驗。這種宗教體驗和科學家本人是否有宗教信仰無關,和他的政治觀點也無關。
註記
1. 愛因斯坦1930年發表在《紐約時代雜誌》的“宗教與科學”,與1939年5月19日在普林斯頓神學院的發言“科學與宗教”,等等,多次討論過科學與宗教的關係。愛因斯坦認為二者在實踐和信仰過程中,有很多同一性。本文完全不涉及這一點。上述兩篇文章的最新中文翻譯,參見張卜天譯著 《我的思想與觀念 : 愛因斯坦自選集 》(天津人民出版社,2020)
2. “宇宙宗教體驗”和科學家是否具有較高的道德水準無關。不僅愛因斯坦有專門的論述,楊振寧先生注意到西方的科學家大都沒有東方語境下“德”的觀念。因此,不是每位科學家在生活中自始至終都保持“聖徒”形象。很多科學家在科研的時候和他在公眾生活中的角色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