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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維坦按:

按照人擇理論,“被觀測的宇宙環境,必須允許觀測者的存在”,我們似乎有理由相信,宇宙之存在有賴於觀測者,不過,這個觀測者一定是我們人類嗎?對於人擇理論質疑的人認為,人類進化是為了適應當前的宇宙、宇宙常數和所有的一切,而不是反過來宇宙適應人類,即,我們適應了宇宙,宇宙卻不是專門為了適應我們而誕生的。

但無論怎樣,迄今為止,我們還並未發現任何地外(高等)文明的存在。由此看來,放眼宇宙,“生命如此罕見”成了一個心頭重大的問題。我們為何如此特殊?宇宙和我們究竟是什麼關係?即便如德格拉斯泰森所言,“宇宙沒有必要對你有義務”,我們的思考仍舊無法停止:人類的理解尺度在哪裡?

沒辦法,下面的話聽起來是一種贅述:宇宙是否沒有任何意義?我們只能以人類(存在)的視角思考這個問題。

StillnessGabrielleRoth - Stillpoint

當地時間2009年3月6日晚間10時49分,一枚液氧煤油動力的火箭搭載著一臺科學觀測裝置進入了太空。此枚火箭從距一顆G型恆星第三近的行星上發射,該恆星距離銀河系中心25000光年,而銀河系自身位於處女座星系團的邊緣。發射當晚,天空澄澈,無雨無風,按絕對溫標計算,氣溫為292度。當地的智慧生命為這次發射歡呼。在發射前不久,負責宇宙飛船的政府機構——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在全球計算機網路上寫道:“我們期待著精彩絢爛的一夜,屆時開普勒空間望遠鏡將發射升空,它的任務是致力於搜尋太陽系外的類地行星,這是有史以來的第一次。”

一粒沙:戈壁灘的面積達50萬平方英里。如果用它來代表宇宙中的所有物質,那麼生命物質就僅僅相當於一粒沙。© Pinterest

上面這段敘述也許會由某顆遙遠行星上的智慧生命寫下,而這類行星恰好就是開普勒太空望遠鏡的搜尋目標。這架望遠鏡以文藝復興時期的天文學家約翰內斯·開普勒(Johannes Kepler)的名字命名,專門用來尋找太陽系外的“宜居”(habitable)行星——也就是說,它們離中央恆星的距離既不會太近,致使水被蒸發掉,也不會太遠,這樣水不至於結冰。

大多數生物學家認為液態水是生命存在的先決條件,哪怕它們與地球上的生命形式非常不同,這一條件仍是必須。開普勒望遠鏡已經調查了銀河系中的大約15萬個和太陽系類似的恆星系統,並發現了超過1000個外行星。它收集到的龐大資料至今仍在分析中。

如果戈壁灘代表了宇宙中飛掠的一切物質,那麼生命物質僅僅是一粒沙。

幾個世紀以來,我們人類一直推測,宇宙其他地方可能存在生命,乃至普遍存在生命。而現在,有史以來第一次,我們能嘗試回答這個深刻的問題。就目前而言,從開普勒任務的結果可以推斷出,大約10%的恆星擁有一顆繞其執行的宜居行星。這個比例是巨大的。僅在我們生活的銀河系中就有1000億顆恆星,而河外還有無數星系,因此,很可能還有許多、許多存在生命的太陽系。從這個角度來看,生命在宇宙中是普遍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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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還有一種更宏大的觀點認為,生命在宇宙中是罕見的。這種觀點將所有的物質形式都考慮在內,包括生命物質和無生命物質。即使所有(由開普勒望遠鏡確定的)“宜居”行星都確實存在生命,宇宙的所有物質中有生命的部分所佔的比例仍然是非常小的。

假設地球上有生命的那部分——也就是所謂的生物圈(bioshpere)——在地球整體中所佔的比例和其它有生命存在的行星情況類似,那麼據我估計,宇宙中一切生命物質的佔比大約只有十億分之一的十億分之一。有一種方法可以形象地表現這麼細微的比例:如果戈壁灘代表了宇宙中飛掠的一切物質,那麼生命物質僅僅是這片沙漠中的一粒沙。我們應該如何看待生命的這種極度稀有性呢?

縱觀人類歷史,大多數人都認為,人類自身和其他生命形式包含著某種特殊的、非物質的本質,這種本質是非生命物質所不具有的,並且遵循著與非生命物質不同的運作原理。這種觀念被稱為“活力論”(vitalis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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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都是活力論者。笛卡爾是活力論者。19世紀的現代化學之父約恩斯·雅各布·貝採裡烏斯(Jöns Jakob Berzeliusbb)也是活力論者。這種假想的非物質的生命本質,特別是在人類體內的這種本質,有時被稱為“精神”(spirit),有時則被叫做“靈魂”(soul)。

公元前8世紀的古埃及皇室官員庫特姆瓦(Kuttamuwa)建造了一座重達800磅的紀念碑以供他不朽的靈魂住宿,還要求他的朋友們於他肉身故去後在那裡設宴,以紀念他的來世。10世紀的波斯博學家阿維森納(Avicenna)認為,哪怕在一切外部感官輸入都切斷的情況下,我們也能夠進行思考、保有自我意識,既然如此,我們的體內一定存在著某種非物質的靈魂。這些都是活力論的觀點。

現代生物學對活力論發起了挑戰。1828年,德國化學家弗里德里希·維勒(Friedrich Wöhler)用無機化學物合成了有機物尿素。尿素是許多生物體新陳代謝的副產品,在維勒之前,人們認為尿素只與生命體有關。到了19世紀晚期,德國生理學家馬克斯·魯布納(Max Rubner)證明,人類在運動、呼吸和其他形式的活動中消耗的能量,正好等於所消耗的食物中含有的能量。也就是說,不存在任何隱藏的、非物質的能源來為人類提供動力。近年來,蛋白質、荷爾蒙、腦細胞和基因的結構已經被拆解到原子層面,仍舊沒有發現非物質存在的跡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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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認為,我們中的大多數人——無論對此是否有意識——仍然是潛在的活力論者。儘管有時候我們軀體的物質屬性會向我們大聲尖叫,昭告自身的存在(比如當我們肌肉受傷或是用精神類藥物調節自身情緒時),但我們的精神生活似乎是一種獨特的現象,它似乎源自一種不同的存在,一種非物質的存在。知覺、思想和自我意識這些感覺是如此攝人,如此直接而宏大,以至於我們難以相信,它們僅僅來自我們大腦中細胞所產生的電子和化學刺激。然而,神經系統科學家說,事實的確如此。

一個沒有評註的宇宙是一個沒有意義的宇宙。

美國公眾的民意調查顯示,四分之三的人相信生命在死後仍以某種形式存在。這種觀念當然也是一種活力論。如果我們的身體和大腦不過是由物質原子構成的,那麼,正如盧克萊修(Lucretius)在兩千年前所寫的那樣,當這些原子在人死後消散時,生命就會不復存在。

矛盾的是,如果我們能放棄這樣一種信念,即我們的身體和大腦蘊含著某種超驗的、非物質的本質,如果我們能接受“自身純然由物質構成”這種觀念,那麼我們就會獲得一種新的特殊性,它足以取代“活力論”所賦予我們的特殊性:我們是特殊的物質。

我們人類生活在這顆星球上,總是為人生之短暫和肉體凡胎的限制而苦惱煩憂,但是我們很少想到,活著本身是一件多麼不可思議的事。在宇宙間那不計其數的原子和分子中,有極其稀少的一部分按特殊的排列構成了生命物質,而我們有幸從這其中脫胎而出。我們是那十億分之一的十億分之一。我們是沙漠中的一粒沙。

那麼這種被稱為“生命”的特殊排列又是什麼呢?是在有機體周圍形成一層外膜,將它與外部世界隔開的能力。是在有機體內部將物質組織起來並進行一系列過程的能力。是從外部世界中提取能量的能力。是對外部世界的刺激作出反應的能力。是維持有機體內部穩定的能力。是成長的能力。是繁殖的能力。我們人類無疑擁有這些特性中的一切,甚至更多,因為我們體內有數以十億計的神經元相互連線,形成了一幅由交流和反饋迴路構成的精美“織錦”。我們擁有知覺和自我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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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塞繆爾·貝克特(Samuel Beckett)的《等待戈多》(Waiting for Godot)中,兩個流浪漢被置於一座既無明確時間也無明確地點的極簡主義舞臺上,無休止地等待著神秘的戈多,刻畫出了我們對存在之意義的困惑。

愛斯特拉貢(Estragon):“我們昨天做什麼了?”

弗拉第米爾(Vladimir):“我們昨天做什麼了?”

愛斯特拉貢:“是啊。”

弗拉第米爾:“我的天……(憤怒地)只要你在這,就什麼也沒法確定。”

當然,有些問題是沒有答案的。

但是,如果我們能夠跳出慣性思維,如果我們的宇宙觀能夠有所超越,達到真正讓人深思費解的層次,就能發現另一種看待存在的方式。我們不僅是有生命的物質,更是有意識的物質,我們擁有如此特殊的地位,成了宇宙的“觀察者”。我們對自己和周圍的宇宙都有獨特的感知。我們能夠觀看,能夠記錄。我們是宇宙評註自己的唯一機制。其他的一切,這片沙漠中其他每一粒沙,都是默然而無生命的物質。

當然,宇宙不需要對自己做出評論註解。完全沒有生命物質的宇宙也可以順暢地運轉——它能無意識地遵循能量守恆、因果關係和其他物理定律。宇宙根本不需要思想,也不需要任何生命物質。(誠然,在近來許多物理學家支援的“多元宇宙”假說中,絕大多數的宇宙裡是完全沒有生命的。)但是在筆者看來,一個沒有評註的宇宙是一個沒有意義的宇宙。

人曰瀑布美矣、山美矣,此言何意?“美”這一概念,以致於所有的價值和意義的概念,都需要觀察者才能成立。如果沒有意識進行觀察,瀑布便只是瀑布,山也只是山。正是我們這些有意識的物質——所有物質形式中最稀有的物質——才能審視、記錄面前這一整個宇宙的存在,才能宣稱這些存在之存在。

我意識到上述這段評論中存在著部分迴圈論證。這是因為,“意義”也許只有在思想和智慧的語境下才有意義。如果思想不存在,那麼意義也不存在。然而,事實是,我們的確存在。我們有思想。我們有自己的想法。物理學家們或許會構想數十億個沒有行星、恆星或生命體的自洽宇宙,但我們不應忽視我們自己的平凡宇宙和我們自身存在的事實。縱使我認為我們的身體和大腦只不過是原子和分子這些物質,但我們業已創造了屬於我們自己的意義之宇宙。我們建立社會。我們創造價值。我們構築城市。我們發展科學和藝術。自人類記下歷史的第一筆以來,我們一直在這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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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哲學家科林·麥金(Colin McGinn)在他的《神秘的火焰》(The Mysterious Flame,1999)一書中指出,我們不可能理解意識現象,因為我們無法跳出自己的思維去討論它。我們不可避免地被困在神經元網路中,而我們試圖分析的正是這張網路產生的神秘體驗。同樣地,我認為我們被禁錮在自己的意義之宇宙中。我們無法想象一個沒有意義的宇宙。我們不一定是在談論某種宏大的宇宙意義,或是某種上帝賦予的神聖意義,甚或是某種長存、永恆的意義。我們談論的也許只是尋常點滴、轉瞬即逝的事件,比如湖面上一閃而過的波光,或是一個嬰孩的出生,我們談論它們那簡單、具體的意義。無論是好是壞,意義是我們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方式的一部分。

鑑於我們已然存在,我們的宇宙必須有意義,不論是宏大還是渺小。雖然我還不曾在地球之外的廣袤宇宙中遇見其他生命,但我相信它們都擁有智慧,若非如此,我會很驚訝的。我還相信,這些智慧生命和人類一樣發展科學和藝術,並試圖審視、記錄這一整個宇宙的存在,若非如此,我會更加驚訝的。我們與這些生命體共享的並非活力論那神秘、超驗的本質,而是生命本身這一罕見至極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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