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渦蟲是一種原始的扁形動物,大多生活在水中。圖片來源:Christopher Laumer | Wikimedia Commons

- 導 讀 -

科學界有個敏感的字眼,那就是 “實驗無法復現”。這不僅意味著研究不牢靠,甚至可能隱匿著造假醜聞。

上世紀60年代,不少美國學者宣稱可以把記憶從一隻動物轉移到另一隻身上,相關研究名噪一時。不過,這類研究最終因為實驗無法復現,而在譴責聲中退出歷史舞臺。我們以史為鑑,看看半個世紀前美國科學家的做法能對今天的中國學界有何啟發。

撰文 | 閒 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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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同類相食造就科學神話

1962年夏天,新一期的《神經生理學雜誌》(Journal of Neurophysiology)出版了。它像往常一樣跟隨郵政包裹派發到美國各大研究機構,在書架上安靜地等待人們翻閱。就在這本雜誌裡,有一篇論文將要把生物學界攪得天翻地覆。

這篇文章的題目是:“記憶在渦蟲同類相食過程中的轉移”(Memory Transfer Through Cannibalism in Planarians)。

作者麥康諾博士(James V. McConnell)宣稱,一隻渦蟲只要把另一隻吃掉,就可以繼承對方的部分記憶。他解釋說,記憶本質上只是一種化學物質,透過體外注射或者消化系統就可以在不同動物之間傳遞。

哪怕是不知渦蟲為何物的外行也明白,這項研究若屬實的話,堪稱自然科學界重磅發現。千百年來,人類一直將記憶視為心智中最私密、最自我的角落。如果記憶可以像血液或器官一樣在個體之間傳遞,那麼社會框架、倫理規則都將被打破。等到技術發展成熟,孩子可以不用上學,只要把課本知識對應的記憶藥丸吞進嘴裡就能學富五車。警察辦案也不再費力,把死者或嫌疑人的記憶提取出來就能真相大白。

這聽上去科幻味十足。有意思的是,麥康諾本人除了在密歇根大學擔任研究員以外,還有一個身份,那就是科幻作家。他做的實驗也像科幻文學作品一樣,其結局足以撼動人們的世界觀,但是過程和細節十分淺顯易懂。

麥康諾的實驗其實就是給渦蟲做訓練。每當渦蟲遊動到燈光下,實驗員就釋放電流,刺激渦蟲蜷縮身體。透過日復一日的練習,渦蟲成了巴普洛夫的狗,一見到燈光就立馬蜷縮,哪怕實驗員沒電擊它。受訓完成後,這些渦蟲被 “碎屍萬段”,投餵給不曾受訓的同類。

根據麥康諾的報告,緊接著令人驚奇的現象發生了:這些同類雖然沒受過訓練,但是見到燈光以後也更傾向於蜷縮身體,說明 “受訓的記憶被傳遞了”。

實驗堪稱經典,科學界與民間的喝彩聲把麥康諾推向了人生高峰。憑藉這一系列轟動學界的研究成果,他的名字頻繁出現在《時代週刊》、《生活》等知名雜誌上,而他本人成了電視臺的常客。密歇根大學當然也沒忘記厚待他,在研究發表的第二年將其擢升為正教授,提拔速度遠超同儕。緊隨而來的還有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原子能委員會等機構提供的研究經費,數額超過15萬美元,按購買力換算,大致相當於今天的100萬美元。

可這一切似乎太過順利了,順利得讓人惴惴不安。

02 來自中學生的質疑

在喝彩聲之後,質疑的浪潮湧現了。

首先湧向他的是中學生的求助信。

渦蟲記憶轉移的實驗看上去太簡單了,只要有電、有水、有光、有渦蟲、有耐心就成。所以,不少愛好科學的中學生也想親手試試這一 “世界級的大發現”。可就是這麼簡單的實驗,學生們卻很難操作成功。他們的信件像雪花片一般飛向麥康諾的辦公室,詢問他到底還有什麼技術細節沒公佈。對於這些疑問,麥康諾表現得很積極。他在自己創辦的科普雜誌上用漫畫配文字的形式介紹了實驗究竟如何開展。

在歐美地區的中小學,科學實踐課程以及科普作品的普及率很高。圖片來源:Pixabay

孩子們的質疑還算是容易回覆,可同行的質疑聲就很難應付了。

當時,學術界有超過200多個課題組嘗試在動物身上重複記憶轉移實驗,總共耗費了100萬美元經費(約相當於今天的850萬美元),發表了將近250篇研究報告。其中以渦蟲為實驗物件的研究大部分都得出了這樣的結論:

“記憶轉移實驗無法完全重複。”

在自然科學領域,一項研究的結果被公認 “無法重複”,就相當於被判了死刑。這是因為,“可重複性” 是科學最重要的原則之一。打個比方,假如某個科學家報告說在深山裡看到了野人。那麼不好意思,孤證不立。畢竟我們不知道這人下結論的時候是否撒謊或者眼花了,所以這算不上科學結論,頂多算是線索。只有當大量的科學家都找了野人,或者他拿到了野人的實物樣本,可供別的科學家重複檢驗,那才算得上是可靠的科學發現。

可現在的情況是,別的研究人員都無法重複渦蟲記憶實驗的結果,只有麥康諾和少數課題組能夠成功。這不禁使人懷疑,麥康諾等人是否在為了名利造假?即使沒有刻意造假,他們的實驗裝置是否有問題,產出了 “假陽性” 的資料?

麥康諾也說,實驗的操作流程確實有問題,但出錯的不是他,而是那些無法復現實驗的團隊。他強調,訓練渦蟲看似是個簡單活,其實非常需要技巧。不僅需要嚴格遵守實驗流程,對待渦蟲還要 “溫柔,並且幾乎帶著愛意”。研究人員的個性與經驗都會影響實驗成敗。

言下之意,這麼多研究團隊無法重現實驗,主要是因為他們的能力沒有達到麥康諾的境界。

這有點像國內20世紀80年代曾經流行過的偽科學 “氣功”。如果一個人練了幾年的氣功操,結果還是不能點石成金、運氣治病,那麼氣功大師一定會解釋說:“那是因為你的修為不夠。”這與麥康諾的言辭何其相似。

很顯然,麥康諾的解釋不能使自己擺脫造假嫌疑。可奇怪的是,麥康諾並沒有因此丟飯碗,他開闢的記憶轉移研究反而 “更上一層樓”。

原來,又有一位科研明星登場了。

03 跨越物種的 “記憶轉移”

渦蟲畢竟是一種非常原始的動物,它在進化樹上位置非常靠近基幹。且不說記憶能否轉移,光是對於渦蟲簡單的大腦能否被訓練這一點,科學家們就有疑議。

相比之下,使用更聰明的哺乳動物就不會引發爭議。更重要的是,哺乳動物和人類的親緣關係更近。假如在它們身上實現了記憶轉移,那麼相關技術就更有可能應用於人類身上。

渦蟲的身體結構過於原始,讓人懷疑它根本無法形成訓練記憶。圖片來源:Eduard Solà | Wikimedia Commons

自從麥康諾的研究出名以後,打著哺乳動物算盤的研究者湧現了不少,其中 “最成功” 的當屬貝勒醫學院的恩戈(Georges Ungar),他的研究物件是大鼠。

恩戈最廣為人知的實驗是訓練大鼠鑽箱子,他把兩個箱子擺在大鼠面前,一個有光照,另一沒有。按照大鼠的天性,它們會毫不猶豫地鑽進暗箱子,接著恩戈就會毫不留情地用電流痛擊大鼠。久而久之,大鼠形成條件反射,不再鑽進暗箱子。

訓練完成後,恩戈把大鼠的腦顱剖開,製作腦組織提取液,再注射進小鼠體內。根據恩戈的報告,接受注射的小鼠即使沒體驗過電擊,也更傾向於主動避開暗箱子,這說明 “記憶轉移在哺乳動物中可以實現。”

1967年,恩戈的大鼠研究登上了《自然》(Nature)雜誌,這對於深陷質疑泥潭的記憶轉移研究而言,無疑是一針強心劑。不僅如此,恩戈做的實驗是把大鼠的記憶轉移給小鼠。大鼠、小鼠,雖一字之差,卻屬於兩個不同的物種。換言之,“記憶在不同的物種之間也可以傳遞”。假如這項技術在未來成熟了,那麼人的記憶是不是也可以傳給猩猩?寵物的記憶是不是可以傳給主人?

左圖為大鼠,右圖為小鼠。圖片來源:Rama | Wikimedia Commons

歷史總是不斷重演。憑藉這一系列令人瞠目結舌的科技突破,恩戈像麥康諾一樣成為了學術明星。緊接著,同行的質疑聲一浪接著一浪。

04 黯然退場

恩戈的學術光環在很多人眼中並沒有那麼閃耀,這其中就包括戈德斯坦(Avram Goldstein),來自斯坦福大學醫學院的藥理學教授。

戈德斯坦想要重複大鼠記憶轉移實驗,為此他專門去恩戈的實驗室學習觀摩,確保實驗設計不走樣。之後他和斯坦福的同事們進行了將近20輪實驗,使用了500餘隻大鼠和小鼠,其中有一些實驗材料還是恩戈親自提供的。那麼,這麼多次實驗有幾次成功復現了呢?

1971年,戈德斯坦在《自然》雜誌上將答案公之於眾:“0次”。

結果一出,學界立馬炸開了鍋。在此之前,只是一部分人懷疑記憶轉移實驗不靠譜。而到了這時,質疑聲已經形成了排山倒海之勢。

因為信譽破產,當年的 “科研基金寵兒” 麥康諾再也籌不夠研究經費了,只能將實驗室徹底關閉。不過,他在密歇根大學的職位並沒有受到影響,一直工作到1988年才退休。當麥康諾進入人生暮年之時,當年在學界與民間積攢的名氣化作了厄運。有一名希望 “防止科技禍害人間” 的恐怖分子將麥康諾視為暗殺目標,給他的住址寄去了一封郵件炸彈。麥康諾在爆炸中倖存,但聽力嚴重受損。

恩戈仍然堅持自己的研究沒錯,他解釋稱,戈德斯坦等人的實驗操作有問題,所以才無法重複實驗。可惜這套說辭當年麥康諾已經用過了,現在恩戈再丟擲來講一次,說服力非常有限。

可恩戈就是這麼個倔老頭,一直到去世之前,他都堅持做實驗、寫論文,為自己的記憶轉移研究辯護。同行們更倔,他們一看到恩戈發表有關記憶轉移的論文,就以猛烈的口吻懟回去。幾年後,恩戈去世,記憶轉移研究基本成了無人繼承的 “絕學”。

如今,這場風波結束已近半個世紀。麥康諾等人的故事沒有被人忘記,而是作為笑談流行於歐美大學校園。玩世不恭的學生們順著當年的理論開發了不少古怪名詞,比如 “教授漢堡包” ——把教授做成漢堡吃掉,同學們不再需要上課,可以直接繼承他的智慧。笑談之餘,我們不妨思考一下,當年的歷史對今日的學界有何借鑑意義。

在整場風波之中,我們是否感覺到有什麼東西缺席了?沒錯,政府機構與科研院校管理層幾乎沒怎麼露面。這場持續二十餘年的學術爭辯活動沒有權威官方機構進行組織推動。直至今日,也沒有官方機構裁定麥康諾等人到底是造假了,還是被錯怪了。

沒有來自官方的權威之聲當 “裁判”,這似乎讓我們覺得有些遺憾。但是,科學家團體信仰的重複性原則本就是一名鐵面無私的裁判。行政力量在執行過程中尚有可能歪曲事實,而重複檢驗的金標準不會因為個人意志挪動一絲一毫。

以重複檢驗為武器,以質疑精神為動力,科學界形成了自己的執行規則。經不起檢驗的 “科研成果”,早晚都會像這類記憶轉移實驗一樣,退出歷史舞臺。

俗話說,真理愈辯愈明。相比一錘定音式的權威裁決,我們是否應該也讓更多科學家和公眾參與到辯論中來?

久經考驗才能在人類文明史上留下痕跡,研究再花哨無法重複終究是過眼煙雲。

參考資料:

[1]Harry Collins, Trevor Pinch. The Golem: What everyone should know about scienc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6.

[2]Jane Gregory, Steve Miller. Science in Public: Communication, culture, and credibility, Basic Books,2000.

[3]Stern Larry. The memory-transfer episode. Monitor on Psychology, 41(6). http://www.apa.org/monitor/2010/06/memory-transfer, 2010.

[4] Ungar G, Irwin L. N. Transfer of acquired information by brain extracts, Nature, 1967.

[5] Setlow B. Georges Ungar and memory transfer. J Hist Neurosci, 1997.

[6] Hartry, Arlene L.; Keith-Lee, Patricia; Morton, William D. Planaria: Memory transfer through cannibalism reexamined. Science, 19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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