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科學>

據說,神是由於陷入了某種謬誤而創造了宇宙 萬物。—叔本華

哲學家的事業正在於追究所謂自明的東西。—康德

太陽每天都是新的。—赫拉克利特

自然和自然律隱沒在黑暗中,神說“要有牛頓”,萬物俱成光明。—詩人波普

現代人都由衷地相信科學,這很正常,橫豎人總要信仰點兒什麼才行,就像古時沒有科學,人們就得造出些迷信的花樣來,不然心裡空落落的,日子便不好過。但,相信科學至少應當先弄清兩件事兒: 第一,科學知識究竟是什麼? 也就是問,你憑什麼相信它? 在解決了這個疑問的基礎上,才好提出下一個更為現實的問題,即,第二,科學知識是怎樣增長的? 也就足問,如果你想在科學上有所創新,具體得怎麼做? 一看,這兩個題目太平常,似乎不該是躋身於科學時代的人所不明自的道理,然而,你試著回答一下,就會發現它是個無底的深淵。

20世紀中葉,專門研究上述問題的“科學哲學”方興未艾,此時在歐洲出了個著名的科學哲學家叫波普爾(K.R.Popper ),他提出了一套可以簡稱為“證偽主義”的尖銳學說,語驚四座,一石激浪,結果把前面那兩個問題鬧得愈加撲朔迷離。一首先,波普爾發問: 科學與非科學如何區分呢?自從近代思想界嚴厲批判了中世紀基督教經院哲學繁瑣空洞的思辨方法以來,一般人很容易追隨第一個吹響實證科學號角的弗蘭西斯·培根,認為科學區別於非科學的主要特點,就在於前者特有的經驗歸納方法及其可證明性 (至於什麼叫作“證明”,那是一個很微妙的邏輯學問題,迄今很少有人能說清楚,限於篇幅,省略不談。) ,即是說,科學知識一定是觀察積累的結果,而且這個結果一定是可以被實驗過程或經驗事實充分證明的。從表面上看,這早已是無可置疑的常識,用不著再為它說三道四。然而,波普爾卻偏偏提出了一個完全相反的意見,他說,科學與非科學的惟一區別恰恰在於科學的可證偽性,即凡屬科學的東西,它總是能夠被證明為是錯的,而且,科學程度越高、內容越豐富的理論,其可證偽度也就越大。這在邏輯上意味著,科學知識的真實性很低,而且傾向於越來越低。

波普爾的說法對不對? 讓我們用史實來說話。

先看什麼東西不能被證偽: 波普爾列舉出來的有宗教、神學、占星術以及形而上學等等。試問,你能拿出例項來證明世上絕對沒有上帝嗎? 但宗教卻永遠可以舉出無數事實證明這個精緻美妙的世界一定是受神靈支配的; 占星術之類的偽科學一般更需要經驗和觀察來支援,它得觀天象、察世道,還得鑽研人情、摸透人願,辛苦得很哩! 想想看,哪一個被迷信弄得神魂顛倒的人不是以自己生活經歷中的真實感受為基礎的? 再則,唯物論與唯心論爭執了上千年,爭出了個什麼結果呢? 什麼結果也不會有,因為你所能列舉出來作為證據的東西,正是你應該加以證明的東西,或者說,所有你能拿出來的證據本身正是需要你證明的物件,這使得一切證明和證偽都落於無效,所以,唯物論有多麼正確,唯心論也就有多麼正確,它們總歸是無可辯駁卻又勢不兩立的永恆真理。

相比之下,真正科學的命運就顯得頗為悲慘了: 古代天文學家、數學家、地理學家托勒密,最早發現了大氣折射和天球北極在星空位置的變化,還觀察到了月亮和行星的不規則運動,並對它們作出當時可信的理論解釋,成為科學史上不可或缺的一環,然而,不幸得很,他的“地心說”後來竟變成科學誤導的範例,弄得臭名昭著,一敗塗地。正是基於對托勒密學說的證偽和批駁,哥白尼才建立起他那著名的“日心說”,從而開創了近代科學的先河,但未過數百年,哥白尼的理論又被證明是不夠正確的,因為太陽並非是宇宙的中心,連銀河系的中心也算不上。諸如此類的事例不勝列舉,譬如林耐的生物分類學不可謂不嚴密,但終於不免要遭到達爾文進化論的否證,而達爾文的理論系統現在看來也已破綻百出,難說哪一天會被人們拋在一旁,備受冷落。同樣的,牛頓力學的問世曾經震撼了整個世界,說它締造了人類的工業文明應該一點兒也不過分,況且,在長達200 年間的科技實踐中,它被科學界反覆證明是千真萬確的,以至於許多相當著名的物理學家都認為“物理學被終結了”,曾幾何時,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又使牛頓的力學體系受到嚴峻挑戰,它的普遍有效性現在已經大打折扣了。有鑑於此,儘管相對論目前看來氣勢奪人,其理論普適性足以橫跨從微觀到宏觀的各個領域,但愛因斯坦還是早早就趕緊做出宣告,說他的學說不過是一個“短命的過渡”而已。看來,科學家已經被科學本身的不可靠性和證偽特徵給弄怕了,他們的自信遠沒有神學家那麼堅定不移、理直氣壯,他們的氣概更不及唯物主義者那樣惟我獨尊、器宇軒昂。

不僅如此,再往深裡看,真正的科學創新活動,事先倒不太需要經驗觀察和歸納方法,那是理論創新之後的事情,與創造性思維活動本身無關。波普爾贊同休漠對歸納法的批評,休漠認為,從單稱命題中不能匯出普遍命題,把在時間和空間裡不斷重複的事件歸結為必然的聯絡是缺乏邏輯合理性的。依據科學史上的事實,波普爾提出了他那著名的“Pl(問題) ——TT(試探性理論)——EE(消除錯誤)——P2(新的問題) ”所謂“試錯法”的科學知識增長模式,從而使科學進化的原動力由消極被動地等待經驗積累,變為“猜想與反駁”這樣一種積極創造的活動,波普爾承認,這裡隱約表達著康德哲學思想的深刻洞見。事實上,科學理論——準確地講還是把它叫做“假說”為好——的創新一直是這樣進行的。譬如,克里克和沃森提出DNA 雙螺旋模型的時候,人們當時還根本看不見染色體的細微結構; 再如,愛因斯坦給出相對論假說的猜想在前,愛丁頓非洲之行的科考觀察在後; 也就是說,科學創新的啟動一定先有一個證偽的思路在前面引導,隨後才需要實驗和觀察來予以驗證。哥白尼因質疑托勒密的“地心說”而提出自己的“日心說”,但當時的證據並不充分,時隔一二百年之後,最具說服力的“金星盈虧”、“光行差”和“恆星視差”等證據才逐步被發現; 達爾文隨貝格爾艦做環球博物學考察,他最初在幾個小島上看到的個別中間型變異現象,根本不足以否定整個生物學領域的物種分類理論,但由此引發的懷疑和證偽思路,卻無疑是他返航回家之後歷時20年進行實驗和研究的起點。

科學史上還有一段趣聞,可以從另一個角度澄清上述問題的實質: 16世紀著名的天文學家第谷,曾經擁有丹麥國王專門為他撥鉅款修建的近代第一座真正的天文臺,在這座皇家天文臺裡,第谷專心致志地工作了將近20年,觀測到的天象資料既系統又精確,可以說幾乎包羅瞭望遠鏡發明之前肉眼所能觀測到的全部天象。然而,出於宗教信仰,第谷一開始就堅決反對哥白尼的新思想,死抱著“地心說”的陳舊邏輯模型不放,結果,他終其一生未有大的建樹。你不能說他不想有所突破,因為直到臨去世前,他還在喃喃地嘆息:“我多麼希望我這一生沒有虛度啊!” 他的一生的確沒有虛度,但這多虧了他有一位暗中擁護哥白尼的弟子和助手,此人便是被後人稱作“天空立法者”的開普勒,開普勒完全依據第谷的觀測紀錄資料,極其精確地計算出太陽系六大行星的執行軌道,創立了劃時代的“開普勒三大定律”。而且,還有一件事情特別值得一提,當開普勒發現行星運動軌道並非是正圓型的時候,他注意到古希臘時代的阿波羅尼早就完成了圓錐曲線中橢圓性質的研究,借用這套數學邏輯,恰好適合太陽系天體執行的基本規律。這個典型事件讓當代大哲懷特海不由得大叫:“物質未曾來到,精神先已出現。” 就連愛因斯坦也為此感嘆道:“知識不能單從經驗中得出”。

第谷的終生遺憾,其實就是因為缺乏一個先行的證偽思路; 同樣的觀察資料之所以引發了開普勒的科學變革,其實也就是得益於哥白尼對地心說的一點兒質疑。換言之,在第谷的眼裡,一切、“事實”都不過是托勒密邏輯的繼續; 而在開普勒眼裡,哥白尼的邏輯締造了全新的“事實”。這裡有一個問題頗為耐人尋味: 究竟是理論在前還是觀察在前? 究竟是邏輯引導事實還是事實引導邏輯? 有人說,這是一個類似於“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永遠扯不清的玄論,我倒以為未必。

看來,拿“是否以觀察積累和經驗歸納為實證邏輯之出發點”作為分辨科學與非科學的標準是完全不可行的,波普爾提出的“可證偽性”倒的確是科學與非科學的惟一分界標誌。要知道,一切非科學或偽科學的東西,它們最大的一個共同特點就是,無論出現了怎樣嚴重的不相容事實,這類理論都能透過對自身加以微調,然後又振振有詞地說,諸此事實恰恰證明了原來理論的顛撲不破。換言之,非科學和偽科學的基本特徵就表現為“放之四海而皆準”,並且永無止境地“準”下去,任何人在任何時候都甭想修正它或推翻它。反之,大凡屬於科學的東西,它總得經受越來越嚴格的檢驗,稍有一點兒與之不符的事態出現,它就會開始發生動搖,直到有一天部分倒塌或轟然崩潰為止。而且,隨著科學程序的發展和理論精度的提高,它被證偽的速度還傾向於越來越加快,試看,托勒密的地心說穩定地統治思想界長達1400年; 哥白尼的日心說卻在不到400 多年裡就被發現有嚴重偏差;牛頓的學說更恓惶,它的壽命又驟減了一半,才神氣了200年就被愛因斯坦給擠到後排座裡去了。

於是,由此引出了一層困惑: 倘若非科學是不證即偽的學識,而科學又是凡證皆偽的學識,那麼,包括神學、哲學和科學等三大文化發展階段在內的一切人類思想成果,其可靠性或有效性的基點又在哪裡呢? 這是波普爾哲學必將面臨卻無從回答的一個大難題——我們可以把它稱作“波普爾懸念”,暫且留給讀者自己去思考。

在這裡,我只想把話題拐到對大家可能產生某些啟迪作用的方向上來,那就是,如果你將來想做一個有出息有建樹的科學家,或者,不說那麼高遠,哪怕你只求在自己謀生的研究工作領域有所創新,那麼,請記住,下面兩個要件是必須深刻理解的:

第一,“博學決不是真理”(黑格爾語)。也就是說,你千萬不要整天忙著去學習別人締造的現成知識,結果只把自己變成了一個蛀書蟲; 也不要一味地蒐集和歸納正在研究的課題素材,那是一個無邊界、無休止的徒勞歷程。重要之處在於,你必須敏銳地發現研究物件的可疑點,即必須找見可能對此前觀念產生證偽思路的蛛絲馬跡,也就是必須首先提出問題,然後調動思想,建立猜測性假設或假說的邏輯模型,由此開始,你才算真正進人了研究狀態。否則,你的辛勞可能會像馬戲團裡的無事忙丑角,四下奔波之餘,汗水倒也擰出了一大把,只可惜終於一事無成。

第二,“真理的尺度就是真理本身”(黑格爾語)。也就是說,在自然科學的領域裡,你千萬不要相信經過實踐檢驗的真理就永遠是真理,因為所有過去的理論都已經接受過實踐的檢驗,如果這樣就能證明它屬於真理,那還要你來幹什麼? 須知經實踐檢驗越久的“真理”距離自身的崩潰點越近,與其說它是客觀上屢試不爽的真理,毋寧說它是有待你去主觀重塑的謬誤。而且,你也不要指望自己就能發現什麼根基永固的真理,因為根基不固恰好說明你的發現屬於科學範疇而不是偽科學的糟粕,只要事後能夠證明,你的邏輯暫且可以糾正現行理論的某些漏洞或偏差,那就算你沒有白辛苦。

講到這裡,不免露出馬腳: 既然“真理”的表現竟是如此“荒謬”,我們還何苦要沒完沒了的追索它? 為了暫時打消你的疑慮,以便你能夠像拉磨的驢子一樣只管蒙著眼睛勇往直前,看來有必要把上面引用黑格爾的那兩句並非精當的話修改一下,第一句改為:“博學決不能一匯出新知”;第二句改為:“真理的基點就在於沒有真理”;這樣一來,你就可以毫無顧忌地沿著科學的既定方向,拼命地朝著“證偽——創新——再證偽——再創新”的無目標方位一路奔跑下去,無需左顧右盼,也無需擔憂真偽,至於到頭來你究竟跑到了哪裡,誰也說不清。但有一點叮以放心: 它反正不會是絕對真理的輝煌終點。

11
  • mRNA疫苗可誘導對SARS-CoV-2及其多種擔憂的變體的持久免疫記憶
  • 終將消失的物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