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三大喜,停電,下雨,來美女。
12月13日,天氣預報長沙將迎來年末初雪。這意味著,李偉和工地上的夥伴,或許能停一天工了。
經過一夜大風和雨夾雪的鋪墊,第二天,雪真的來了。但李偉沒想到,緊接著工地停電,這下,施工徹底沒法運轉,辦公室也一片漆黑,材料都寫不了。
新方案立馬跟上。一屋子人嘰嘰喳喳、互相催促,最後大夥兒湊了間房給手機充電,李偉也久違地睡了個下午覺。
如果把前一天剛好有同事結婚也算上——工友們變成西裝伴郎,穿著皮鞋踩在不再泥濘飛塵的紅毯上,體驗與工地完全不一樣的日常和男女比。
這樣的幾天,大概是李偉的工地生活中,幾百年能遇上一次的片段。
“我的工作,就像一隻看門狗”
李偉是95後,2018年畢業於北方一所985大學的土木院,校招進了現在這家建築公司的工程部,成為一名施工員。
這兩年,他比大學時黑了好幾度,臉上也多了些頑固的痘痘。
李偉常用的一個表情包。
這份工作往往容易引起門外人有關“搬磚苦力”、“環境惡劣”、“你大學畢業去做包工頭了嗎”的聯想。
畢竟,當年輕人調侃自己是“網際網路民工”或“金融民工”時,他們的確是坐在一線城市、一線CBD、一年四季溫度適宜的空調房,互相調侃的。
李偉的主要辦公地點,是從上一個專案的工地,再到下一個。
辦公區、宿舍區、建築工地,是李偉三點一線的生活。
作為新人第一次被帶到工地參觀的那個晚上,李偉問身邊的前輩,這裡的塔燈怎麼這麼亮,會開到幾點。
後來,經過了數不清的打灰的通宵,他才發現自己問了個很天真的問題——燈亮,是因為還有人在幹活。
平時,李偉的工作可用“協調各個勞務分包合理開展施工作業,主抓安全質量進度”來概括。但要他展開來說,想了半天,他找不到答案的起點和終點。
如果以一天為計算單位,起點或許可以追溯至早上七點多躺在床上接的第一個電話,當數值平均達到六七十時,意味著一天的工作快要告一段落。
這只是起步,忙的時候100多個也不奇怪。這樣的接打頻率把李偉訓練得手機鈴聲每響一次,他就應激一次,“淦,又有麻煩了。”
有次實在太累,李偉關機睡了一天。醒來發現未接來電列表裡擠著70多個紅色的號碼,人瞬間清醒了。
施工員的電話永遠不會停。因為一個通話裡的問題,像是無限蔓延、飛速長開的枝椏,需要不知多少通其他電話來解決。
比如,單是某項材料進場,就牽扯著大大小小多道工序。首先是要向物資部門報備,通知甲方監理驗收;
接著需要安排人員進行運輸,在這之前還要判斷,什麼時候的交通道路情況適合運輸;
物資抵達後,要確保工地電路是否正常,塔吊能否如常運轉,如果電路有問題,還需要安排工作人員維修……
甲方、勞務公司、專案上的不同部門,所有的工作最終都會落地在施工流程,也就是李偉所在的環節上。不同方向的路徑,乘以同樣不會簡單的步驟,組成了他的工作日常。
李偉正在跟進的專案已經開工一年,14棟住宅樓分為11層和27層兩種,他主要負責其中3棟,共51層。
當下進行的標準層施工,是最枯燥的一個階段,每週的工作基本都是上一週的複製。
標準層一層樓大概需六天左右完成,完成上一層結構後,先是從牆柱鋼筋,再到模板搭建建出一層樓的模具,再到梁板鋼筋的綁紮,並預埋好各類線管等。
各項準備就緒,方可澆築混凝土,將模具填滿。這一步驟,工友們俗稱的打灰,是工地最磨人的一道酷刑。
12月13日晚,實習生小杰來到工地,他正在給運送混凝土的司機打電話。
由於市區白天的交通管制、施工連續性的因素,作為最後步驟的打灰,通常會在晚上進行。
雖然有勞務工人來操作,但專案施工員需要實時跟進度,在工地現場把好關,時常一搞起來就是通宵。這是每個工地新人的必經試煉。
李偉同辦公室有六七個實習生,他們大多是準畢業生。小杰是其中的一個00後,來專案半年,他早就和前輩們一樣,褲腿、運動鞋總有洗不完的泥點子;
也習慣從天黑打灰到天亮,在凌晨兩三點最困的時候,回辦公室眯一會兒,或續上一支菸。
12月13日,星期天,晚上8點多的辦公室。
辦公室的煙味從沒斷過。小杰的同學阿星也在同部門實習,他的桌面堆滿了各種圖紙、隱蔽資料、裝置申請單、限額領料單……晚上八九點通常是他寫施工日誌、寫隱蔽資料的時間。困了累了,手邊的煙一根接著一根地燒。
總是需要一點出口,來面對密不透風的由超長待機和突發狀況交織成的日常。
李偉在網上看到一個段子,有人把施工員比作看門狗,即便沒什麼事,你也得在專案上待著,因為你不知道一個新的電話何時會響起,但你知道它一定會來。
“我們會一直在工地嗎?”
李偉所在的工地離長沙市中心大約20公里,這片區域的大道兩旁,不到一兩公里就排列著新樓盤。
每棟樓每天都會有些不一樣,追趕著整個城市擴張生長的步伐。
走近那些還未建成的樓房,才能注意到高樓下有些臨時板房。這裡是李偉和同事平時辦公和生活的地方。
大家平時更習慣把工地生活叫做“專案上”。
在這裡,兩層樓的板房被建成了一個“回”字形,南邊是辦公區和食堂,東面是會議室,北邊是宿舍區,再向外是建築工地。
通常到了晚上12點,辦公區關燈,宿舍區才會亮起燈。
這兒離地鐵站不算近,附近熱鬧的商圈不多,專案上約50個夥伴,除去家在本地、要回家照顧小孩的,大家聚在一起,成了方圓幾里最熱鬧的圈子。
李偉每天會在辦公室呆到晚上12點,再回宿舍洗漱休息。
隨時待命、整理施工日記、寫材料是原因;打會兒遊戲、上網衝浪、和家人女朋友打個電話,也是原因。
工程部每月能輪休4天,但即便是休息日,李偉也沒法真正和工作切斷聯絡,一是電話依然會遙控他,二是在長期累積的疲憊面前,想做的事慢慢被消磨掉了。
大學的時候,李偉喜歡拍東西、倒騰影片,來到專案上,剛好甲方有要求拍攝工地情況,每隔一段時間,他就滿市區跑,用無人機拍不同專案。
能出去轉轉是挺開心的,但如果不是任務,如果能有更多屬於自己的時間,開心會更多一點。
李偉所在專案的附近,多是還未開發的土地,或正在建設的新樓。
專案上既是工作的地方,又無縫銜接著工作外的生活,總是分不清自己到底下班了沒——這是大家普遍的狀態。
綜合辦的菲菲也喜歡每天在辦公室窩到12點後,她算過,早上八點半上班,晚上兩點睡也沒問題。因為她完全可以8:25起床,走幾步路就能到辦公室,不會遲到。
她在辦公室的生活比男生們要精緻得多。
菲菲在辦公桌旁有一個木製長桌,上邊擺滿各種瓶罐盤碗。
她專門買了一個方形架,架上的不同形狀花紋的小花瓶養著綠蘿,四個茶罐分別放有玫瑰、陳皮、桂花茶和白茶。
其中兩罐的蓋子上還坐著黃色的小南瓜,南瓜分三種,黃色、綠色和橙色的,菲菲研究過,只要不破壞它們的外皮,這些南瓜可以一直放著不會壞。有兩個佛手瓜就是因為外圍被磕過,所以有點要腐爛了。
菲菲的辦公室。
除了長桌上零食圓盤中的奶棗和薄荷糖,菲菲工位上有前幾天去五一廣場買的酥餅,對面小桌子上有新鮮的橙子,抽屜裡有抹茶夾心餅乾、百力滋、辣條,冰箱還有湯圓餃子,放進養生壺裡就是美味溫暖的夜宵。
辦公室的各色小物件,包括牆上的四五張易烊千璽海報,都是菲菲和同事一點點收集進來、精心佈置的。
不像如果回到宿舍,就只有一張床和一部手機。
有時買了新的零食,菲菲會分給其他部門的同事,然後順帶罵一下李偉,有吃飯聚餐都不叫她和子珊。
子珊和菲菲住同個房間,她們兩個組成了專案裡五分之二的女生陣容,女生則組成了工地上難得的一抹亮色。
伙食一般是五六個菜,冬天有溫暖的小火鍋。
下班後的晚上,串門嘮嗑的隊伍會從女生之間擴大到玩得好的幾個同齡人。發薪日會是群聊隊伍最龐大、氛圍最火熱的一天。
先是人人各自報當月身價,錢包最鼓的那個人,當仁不讓要請大家吃飯;
要是誰對獎金、五險一金有疑惑,大夥便傳閱起他的工資條,一點點幫他分析,哪項扣多了,哪項給少了。
同齡人們還有另一個暗搓搓想搞起來的“專案”。李偉同部門的阿強進工地後一直單身,有天,同事拿阿強的手機,半夜找子珊聊天,約女孩出去看電影。
但到第二天真要上戰場時,阿強慫了,反倒說自己沒時間。難得的工地偶像劇也就擱淺於此。
除了這些偶有的波瀾,工地上的生活簡單平靜,遠離過多的繁華喧囂,大家也變得容易滿足,加完班能擼個串,李偉就覺得很快樂。
這裡包吃包住,基本沒有太多生活開銷,有人工作兩三年買了車,每月還個車貸,算是為數不多的消費。
食堂消毒櫃裡放著工友們的碗。
生活在專案上,就像身在一處離陸地不近也不遠的小島,這裡是城市,又和城市保持一定的距離,有自己的執行軌跡。
大多數人早上從宿舍起床、洗漱,去辦公室,去施工現場,去食堂吃飯,再往返辦公區和現場,最後回到房間。在這方圓沿著順時針方向完整地走一輪,一天就過去了。
一天是模糊的,大家更習慣把耗時幾年不等的“專案”作為時間單位。
子珊向菲菲打了個比方,“我們因為同個專案認識時,可能是20歲出頭。下次再碰到一起,說不定都有孩子了”。
“好像真的是這樣。”
兩人也免不了有所思,會在工地待這麼久嗎?未來應該是這樣嗎?
“提桶跑路”:
考公務員?轉計算機?
2017年畢業後到現在,學市場營銷、主要做行政向工作的菲菲一共跟過三個專案,第一個在南昌的贛江新區,方圓十里沒有超市,周圍都是土和荒草;
第二個更偏,有次挖土挖出了只大烏龜,出門的路上會不時冒出一條蛇,要等蛇走了,人才敢走。
在外界看來,工地上的工作對女生來說並不是個“好選擇”,尤其對學的就是土木這行的子珊來說,問號就更大了。
她大學所在的工程造價班,由於偏向經濟管理,同學院別的班四五十個人一般只有三四個女生,她們班的女生能達到半數。但不管人數是多是少,她們在這一行面臨的機會都一樣少。
子珊班上成績第一的是名女同學,找工作時,也還是多虧老師的推薦,才得以不被立馬篩下去。
因為許多公司的招人標準是“只要是個男生,成績過得去”。
專業是家裡幫選的,說是好就業、好賺錢,這也是土木類專業在很多人心中的印象。當時也不知道自己該選什麼,子珊便聽了。
工作後,她的電腦裡其實一直存有一份公務員考試報名表,時不時會開啟來看,但沒填上資訊,又一次次地關掉,繼續忙手頭的工作。
子珊搜過她所學的專業,公務員對口崗位是0,想過離開,但迷茫和當年選擇專業一樣,不知道去哪裡。
專案上來來去去的人並不少,菲菲遇到過以編制身份離開,後來又以勞務合同回來的人,“大概是出去轉了一圈發現還沒原來好,太遠了又跳不動”。
“入坑”這件事,幾乎沒人說是“自願”的,不分性別。
實習生小杰讀的是本地一所建工類中專,而且是以文科生身份進入這門老牌理工科專業的,他調侃自己讀了個交錢就能上的學校,雖然學了兩年專業理論,但其實是啥也不懂就來了專案,在工地上從頭開始學。
地質工程專業是李偉的最後一個志願,這和他現在的工作其實也並不對口。他的同學中,最對口的是去雲南做地質勘探,常年呆在野外,比住宅工地艱苦得多。但那哥們沒做多久就跑路了。
即便是在城市裡的專案,李偉身邊遇到過還沒真正上工地、籤合同之前就跑路的;有的幹了一兩個月,不適應工作強度和環境,於是辭職。
沒有哪一行的人不會吐槽自己的所得比不上付出,但可以說,在網際網路996出現之前,土木或許才是那個007始祖。
李偉現在每月工資六七千,加上五險一金能再多個一千,在專案上算同工齡中靠前的,和其他熱門理工科相比則是另一回事。
最忙的時候,兩三個月前搭建樣板房要早上6點開工,一直幹到晚上12點,搶工狀態持續了半個月,沒有所謂加班費可言。
李偉:太真實了。
他平時關注了一個同在工地搬磚的影片博主,每刷到一條更新,他都忍不住來一句“太真實了”。博主算過一筆賬,如果按月薪6000來算,平均每天在工地上的工作時間為十三四個小時,除去休息日,時薪大概是15塊錢。
如果把這一時薪代入每天工作8小時、有雙休的條件,算下來,一個月只有不到三千塊。
還有人說,土木人在網上詢問出路,答案無非就兩種,一是提桶跑路,一是轉計算機。
但計算機火爆的今天,不過是土木的昨天。
十多年前基建行業飛速發展,高校擴招規模不像現在這般膨脹,麥可思釋出的2008屆本科生就業趨勢排行顯示,土木工程專業連續兩年就業率排名第一,在諸如同濟、華工等名校也是高分錄取的王牌專業。
如今它的境遇的確變了。錄取排位肉眼可見地退後,今年,清華大學對土木類專業做出調整,該類專業將不再以一批次招生,只在提前批和貧困批招生,且不允許轉專業。
專業裡的top級高校尚且釋放出這樣的訊號,風向不言而喻。
老牌專業被唱衰、被勸退,新寵行業也卷得瘋狂,有2021應屆畢業的網友調侃,土木已經算是不太卷的行業了,想就業都能就業。
只是沒法像從前最紅利時期那樣,比如在工地迅速實現“三總五項”,年入百萬不是夢;頂尖學校畢業生初入設計院,就能以二三十萬的年薪傲視同齡人。
但不管想在哪個行業卷出來,靠的也不只是行業。
在一個“談談土木工程專業就業與出路”的貼吧貼子裡,有資深博主分享了身邊畢業6年在工地做到技術總工,如今年入50萬+,正朝著90萬+的專案經理攀升的例子。
要點就是,能吃苦,能熬,才能出頭。
一年多,李偉負責的樓房從地下層到建成了高層。
不是所有人都能被紅利時機選中,或剛好選中了風口專業,一飛就飛到了最高處。
工作兩年多,李偉從見習施工員做到主施工員,也成了工程部的主力,和其他三個同事一起被大家叫做“四大金剛”。
中途也有過提桶的念頭,後來遇上疫情、就業形勢有變,計劃也有變。
日常的一切是勸退因子,也像是層層膩子,一遍一遍地刮塗著內心, 把它變得結實又平整。
李偉調侃,只要天不下刀子,每天風雨無阻。
平日每個早上,李偉到施工現場的第一件事,就是從最底層,徒步爬上最新建好的樓層確定進度,並沿途檢查各個角落。
只有每步都踩得沒問題,一棟棟樓才能交付給將要安家於此的人。
最近李偉要爬上20多樓,再過段時間,他就要到達最高那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