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農曆十月,鄉下處在農閒時期。冬季聲勢浩大的圍墾造田工程開始了,我報名出征圍墾工程。
江蘇如東縣緊靠黃海,海岸線曲折綿延,灘塗一馬平川幅員廣大。圍墾是在一段成熟的海塗上開出人工運河,泥土堆積建築新的海堤,開闢新墾殖區域。
12月1日,十月十八。灰濛濛的天空下著毛毛雨,沿海一帶寒風凜冽。我和隊裡幾位民工乘坐拖拉機,攜帶些許行李和工具,頂風冒雨北上,奔赴七八十里外,到達宿營地。
黃海遼闊,遠遠看到海平線。方圓幾十裡,都是一望無際的灘塗,溝壑海叉象皺紋,開裂寬度深度不等的縫隙。老海堤在西南面,黑黝黝低矮矮的象古城牆。有駐軍部隊,建築瞭望塔,稱它為燈塔,高高聳立於海角引人注目。粗礪的海風吹刮臉面,像是打了一個激靈,只有親自感受到了,才不會困惑和驚慌。
海灘粘沙土乾打壘,堆積五十釐米高的矮牆,用毛竹木條樹立框架,用麻繩擔勾捆紮,拼接牢固成為尖頂屋架。鋪上蘆葦簾為頂棚,上面鋪蓋新稻草簾子,再網上稻草繩,這是民工臨時住宿棚舍。
12月2日上午,隊幹部去領土方面積。強勁的東北風馳騁在海塗上,細雨霏霏天色陰沉。下午公社團部在曠野空地,召開民工誓師大會,一二千個民工,黑壓壓站在灘塗。負責工程的幹部用乾電池喇叭,煽動性號召,要求民工們把一個月晴日的圍墾,爭取早日完成。這時天空下起較大的稀落雨點,把大會攪得不歡而散。
以往同期,海潮不見蹤跡。沒有過一會兒,下午潮上漲出現,藉助東北風的威勢,鋪天蓋地的從幾十裡外很遠處推壓過來。這是罕見的怪潮,發生率極少。外面走動的民工看見情景大聲呼叫,棚舍里人們有丟棄撲克牌的,有鑽出被窩的,放下一切活動,湧出草棚。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緊張局勢升級,隊幹部們率先在前,竭力指揮用鐵鍬挖土打小堤壩,準備抵擋潮水,民工手忙腳亂。潮水排山倒海般的湧來,水位雖然極低,人工根本擋不了開闊的潮線,索性繳械投降。四面八方湧過來的海水,很快灌進一個個的住棚。入海再深處一點的幾個公社宿營駐地,沉溺於汪洋淺海之中,看見有人爬在黑黝黝的三角形草棚頂部。
大米麻袋吃海水了,柴草溼了,泥灶煙囪浸水坍塌下來了,東西亂七八糟,睡鋪一敗塗地,被潮水淹了有半公尺深。海潮兩個小時後悄無聲息的全盤退卻,無影無蹤,工棚裡,淺坑裡積留鹹鹹的海水,四周沙泥牆頹然倒塌了,棚戶區變形成醜八怪。所有人都是垂頭喪氣灰心失望了。
冬季天氣暗得早,加上陰雨天氣,天色漸漸模糊,許多人要開溜回家。公社團部派人傳達命令,民工全部都返到老堤岸,物資、東西收拾放好,防止半夜二潮更多兇險被漂走。暮色蒼茫中,成千上百的民工有掮著腳踏車,或者扁擔挑著被褥,揹著行李逃命逃難,潰不成軍。偏偏風雨交加,冒著雨慌慌張張的路過,挑擔號子不絕於耳,行色匆匆,要爬涉深深的海叉,裡面積存著冰冷刺骨的海潮水。
有戴玉林,張美餘,季敦林連我四個人,沒有腳踏車可騎回家,淋雨涉水到了老海堤,餐風露宿要生大病。我眼睛近視鼠目寸光,大起大落大難的時刻,沒有實戰能力和技能,只能蜷縮著身體聽天由命。炊煮了鹹鹹味道的米飯,胡亂填飽肚子。油燈玻璃罩在慌亂之中被砸碎了,裸露的油燈火在棚舍裡,伴著穿過的海風,吹拂著搖曳。天色暗黑風雨緊密。大家性命,都交託給黃海龍王爺了,由他來定奪是否召喚謁見。
凌晨夜潮無聲無息鋪天蓋地而來,又悄悄地浸灌了草舍工棚,鄰舍人聲嘈雜清晰,把警覺的我們都喚醒了。漸漸天色魚肚白,光線充足天亮以後,見到海潮水全線退卻,地下有積水,外面一派退潮後的泥濘景象,大地抹了厚厚的一層泥漿。
受到白日黑夜二次怪潮侵襲,海塗上宿營地滾地龍棚舍受淹,1974年12月3日下午,我們幾人乘坐黃福成駕駛的拖拉機,從圍墾工地行七八十里返回到生產隊。把浸泡過海水,幾倍重量的幾麻袋大米,卸放到穀場倉庫,會計召喚家家戶戶派人到穀場,依人頭平攤潮米。有人家餵豬恰到好處。在家凳子沒有坐熱,接通知立即要重返圍墾工程,上級軍令如山,斬釘截鐵不容違背。4日上午,我與生產隊幾個人又動身了,兩個人合一輛腳踏車騎行,途徑九總鎮,眾人打站休息吃飯喝黃酒。有點趣,民眾私下裡的誓師酒。下午抵達北坎海塗上,安營紮寨收拾一番。
12月5日,圍墾挑泥開始。十幾個公社幾百個生產隊,上萬名民工,橫向分佈在新開河的工地上。海塗萬頃十里長,每個生產大隊,在泥灘上插幾面紅旗,海風吹過獵獵飄揚。凡肉眼能看見,千軍萬馬一派沸騰景象,氣勢磅礴十分壯觀。挑泥擔的,挖泥垡的,來往穿梭在海塗上,象打仗衝鋒陷陣,場面震撼。
民工們象打仗列排兵陣勢,縱向裡氣喘吁吁英勇向前。曠野裡有聲嘶力竭的吶喊,有嗓音洪亮的如唱歌,有宛如女腔尖細的聲線,有甕聲甕氣的像無病呻吟。灘塗上混雜交織著各種號子聲、乾電池喇叭哇啦哇啦,聲勢浩大。我學著抑揚頓挫的呼打號子,獨具特色自覺可笑。挑泥擔號子有獨特的風格,我沒有人教過瞎吼吼。
我纏著乳白色三尺長窄幅粗布裹腿帶,土紡機織的老土布,日長天久了髒成泥黃色。穿著厚粗的老布襪,挾裹在腿帶裡,腳下系扎著草鞋。泥巴粘在腿上,待風吹略乾燥,可以剝下一塊塊泥巴外殼,像松花蛋剝下薄薄的青殼。綁在小腿的綁帶,使褲腳緊束免拖泥帶水,幹活利索走路便捷一溜煙,腿部肌肉出力後充血腫脹,用綁帶裹緊可以持續有力。
海灘冷風不斷吹過臉頰,象無形中的大手撫摸,面板越加粗糙黑紅。在人海茫茫中機械的來回穿梭,泥擔在左肩右肩互相滑著替換。雙肩磨破褲子膝蓋處露出洞洞,和民工們一樣,衣衫襤褸,出汗脫下幾件外衣堆在灘地,休息片晌時再披穿在身,讓慢慢地收汗免於受涼。看不見一個異性,男人成堆,乾重活累活髒活,穿著打扮給誰看呢。
上午11點前,炊事員挑著飯桶送飯菜到圍墾現場,就著曠野冷風歇力吃飯。有人胃口大,七兩八兩米飯加一大碗黃芽菜,呼嚕嚕呼嚕嚕很快就吃入胃中。身強力壯的人體力勞動影響不大,胃口極佳。我精疲力盡胃口自然差,吃五兩飯,最後就著冷菜湯囫圇吞棗般,硬往食道灌,胃袋提出強烈抗議。
下午腿裡灌了鉛一樣,沉重的走不動了。傍晚收工回到棚舍裡,晚飯後除洗臉洗腳,再打不起精神。我渾身上下骨髂明顯散了架,腿痠腳痛肌肉僵硬,肩膀疼痛難忍。及早躺在地鋪上,身軀不象自己的,象一具活著的屍身。
第二天早上,身體仍然象散架,麻木不仁,眼睜睜大家爬起來,只能勉強硬撐起鋪。飯後跟著出工,活動以後筋骨漸漸地活泛,又似活力充沛,連續不斷挑泥奔走。一天之中不斷的盼望著早點天黑收工。晚飯後,重複昨晚上的情形,又象一具活屍體,四肢骨骼通體的散了架,在地鋪平躺著。體力超極限,人挑戰極限。接連幾天同樣如此,度日如年。
幾天後,新開河有了雛形,V形往下凹進去,新堤壘起來凸顯出來,坡度平緩開闊。河裡往上爬到了平地,往前到達新堤又要往上攀登,挑擔負重往上越加明顯的吃勁。下午的一晌活,有時左右兩個挖泥人給眾人挑重擔,每擔四個土垡,兩邊泥絡子各裝兩個,滿滿當當,據說一百三四十斤左右,我也不例外。男人們齊心協力開玩笑、惡作劇,他們精神抖擻。河坡泥階之中有半階泥可踩蹬往上,重擔過後慢慢傾斜,半階高度踩爛變低,挑擔竭盡全力往上爬坡,象機車油門拉足直冒黑煙。
後來宿營地搬遷到舊海堤南面。每天出工要經過幾條海叉,工地變得距離遠了,有利有弊。出工後出現宏偉的景象和場面,收工後站老堤口遠眺海塗,民工陸續迴歸宿營地,十里八鄉蒼蒼茫茫灘塗,荒無人煙朔風怒號。接連不斷挖泥挑泥,天天習以為常了,肩膀三天腿腳四天的適應期,我基本過關,喜憂參半。一天晩上,部隊在訓練操場上放映露天電影《南征北戰》,黑鴉鴉的民工駐足觀看,戰爭中民工支前的場景與圍墾工程的場面,有一點點相似之處,鬥志激昂感人淚下。
12月中旬末,天空下雨,北方特冷空氣南下,影響海灘,曠野曠空天寒地凍冷極一時。幾天上午出工,經過灘塗海汊邊,踩踏結有冰層的地方,聽到冰渣破碎聲音。身體上下穿著嚴嚴實實的,仍然抵禦不住刺骨寒風,手腳冷得冰凍冰凍。
圍墾工程的大部隊民工,前幾天勝利結束,凱旋歸來。
1975年1月10日11日,隆冬臘月三九嚴寒天氣,我和另一個民工,乘拖拉機上圍墾工程宿營棚舍,用糞桶裝糞,攜帶一些棚舍物品回生產隊,接連不斷地來回兩天。鄉野海邊天寒地凍,坐拖拉機車幫上,聽柴油發動機奏主旋律,風聲伴奏。乘風呼風,吹風拉風,耳朵只聽到風聲嗚嗚嗚嗚響,時而細條紋,時而粗糲聲。糞便臭味柴油煙味烘托著氛圍,讓我們的嗅覺敏銳感受。我們做的是海塗圍墾的最後掃尾工作。
民工從圍墾工地上歸家,象體育賽事從賽場上返回,一段時間內,需要補充營養徹底休整,虛脫的身體得到放鬆調養。看見陳堅祥、季敦保、王世禮、倪桂芝等人穿著整潔端莊,象串親的時新衣服,煥然一新人模人樣,他們閤家團聚安祥美滿。
參加海塗圍墾,對我是一次嚴峻的考驗,一次不可多得的見識鍛練機會。
平靜的湖面,練就不出精悍的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