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故事 2019年6期
年近三十的王林是位鄉鎮郵遞員,每天騎著綠色的腳踏車穿行在村落之間,不停地送件、攬件。這年頭寫信的人越來越少了,郵遞員的工作主要是收發包裹報刊,另外就是送匯款單。在外打工的人匯錢主渠道依舊是郵局,因為鄉村銀行網點少,加之紙質的匯款單有一種看得見摸得著的踏實感。
這天還沒到槐花村,老遠就看到村口的大槐樹下站著一個人,王林根本不用細看就知道,那是韓奶奶。韓奶奶的孫子和村裡十幾個人在很遠的地方打工,一年到頭也不回來。韓奶奶耳背,聽不了電話,實際上家裡也沒有電話,這麼著祖孫倆就透過書信聯絡。收到信後韓奶奶總是請鄰居一遍遍地大聲讀,孫子的問候讓她臉上笑眯眯的,然後又央求鄰居回信。韓奶奶是個苦命人,兒子媳婦老早就生病死了,孫子是她一手拉扯大的,所以孫子不僅是她唯一的親人,更是她所有的依靠。
今天韓奶奶之所以早早等王林,一是寄信,二是寄東西:一包剝好的嫩蠶豆,一包黴乾菜。
王林一邊收下東西,一邊好心提醒道:“韓奶奶,實際上這些東西不用寄的,你孫子那邊買得到的,你還花了郵寄費。”
王林扯開嗓子喊了好幾遍,韓奶奶終於聽清了,立即綻開一臉的笑意,這一笑使得臉上的皺紋更密了,驕傲地說:“那不一樣的、不一樣的。我孫子前幾天來信說了,他就想吃我種的嫩蠶豆,又說我做的黴乾菜最香。郵寄費算什麼,我孫子寄了好多錢給我哩,我花不掉的。”
王林點點頭。作為郵遞員他當然知道了,韓奶奶孫子確實是個孝順孩子,平時沒少寄錢回來。可是孩子,你寄錢再多,也應該經常回來看看奶奶啊……不過話又說回頭,這也怪不得人家,路途太遠了,工地上又忙,哪能說回來就回來。
過了幾天王林又來到槐花村,不用說韓奶奶老早就守候在了大槐樹下,這幅場景已成了槐花村的標誌,實際上在其他村莊也是。王林這次來是因為韓奶奶孫子回信了,王林給韓奶奶讀過信,他不用看也大致能猜到信內是什麼內容:蠶豆黴乾菜收到了,真好吃;奶奶你要注意身體,我寄給你的錢要捨得花;我過年一定回去……肯定是這些。
韓奶奶接過信高興壞了,用蒼老的手摩挲個不停,就好像以前摩挲她孫子的小手,然後小心揣入懷中,不用說今天乃至接下來的幾天,她會一直請鄰居讀信,她的心情也一定會沉浸在快樂中。
然後韓奶奶請王林寄出一包東西,是十幾個鹹鴨蛋和兩條鹹魚。王林在心裡幽幽嘆息一聲:一位七十多歲、老態龍鍾的老太太要做好這些東西,該付出多大的精力啊!
可接下來怪事發生了:一連十多天,王林沒有收到韓奶奶孫子的回信。
這事從沒發生過。以前韓奶奶孫子寄信很頻繁的,孩子也知道他的信對他奶奶來說有多麼重要,所以一般來說一個星期一封。可現在都兩個星期了,一封信也沒有。
王林心生不忍,因為韓奶奶每天出現在大槐樹下,風雨無阻。當她看到王林來時,總是一臉的興奮、一臉的期待,可當王林說沒信時,便又總是一臉的迷茫、一臉的失落。
這孩子怎麼了?王林有點氣他了。
當這天王林又來到槐花村時,韓奶奶依舊站在那。一段時間沒收到信,韓奶奶看上去憔悴了不少,那是急的。
這回王林隔著老遠就大叫起來,他怕韓奶奶不能在第一時間享受到喜悅,便使出全身力氣大喊:“韓奶奶,信、你孫子的信!”
就這一聲,也不知耳背的韓奶奶聽到沒有,或許她從王林的神色猜到了,整個人立時變了,原本一臉的緊張和期待,現在滿臉喜氣,差點兒就手舞足蹈了。
又是兩個星期過去了,其間韓奶奶孫子恢復了寄信頻率,一星期一封。
忽然下了一場冷雨。當雨後第二天王林再次帶著信來到槐花村時,不可思議的事發生了:大槐樹下竟然沒人。王林的心一緊,然後隱隱聽到哀樂聲。
是韓奶奶走了。韓奶奶太老了,鄰居們不讓她來到大槐樹下等信,她便偷偷摸摸地來,結果淋了雨,風燭殘年的人禁不起一丁點的風雨侵蝕,走了。
乍聞之下王林心臟就像被摘了一樣,忍著痛來到靈堂前重重磕了三個頭。站起身,發現一件事:沒有人披麻戴孝。這就說明韓奶奶的孫子沒回來。
一向不太愛說話的王林真的憤怒了,向幾位操辦喪事的老人大聲嚷道:“那孩子太不懂事了,就曉得錢錢錢!他奶奶走了都不回來,太過份了!”
幾位老人阻止了王林,嘆口氣,說:“不是這麼回事。不瞞你說,實際上早在一個月前韓奶奶孫子就死了,工地上出了事故……我們一直瞞著。唉,太慘了!”
王林呆呆聽著,然後從郵包裡掏出一封信,他要把信燒在韓奶奶的靈前。
有人叫了起來:“喂喂喂,王師傅,你怎麼燒韓奶奶的信?”
又有人想起什麼,說:“韓奶奶孫子早就死了,怎麼會寫信來?”
王林木頭人一樣,回答道:“最後幾封信是我寫的。我搞不懂韓奶奶孫子為什麼不寫信回來,又實在不忍心看到韓奶奶天天等不到信,便用她孫子口吻寫了信,哄哄她……”
最後一封信很快化為了灰燼。王林想:這下韓奶奶不用天天望眼欲穿地等信了,因為在天堂裡,她可以天天見到她孫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