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無疑是特殊的一年,動亂結束,高考恢復,《巴拿馬條約》被簽署……
李東華就出生在這一年。32年後,這個安徽績溪苦出身的醫療工作者,成了杭州市十大平民英雄之一。
在彭埠街道18年,他以醫務工作者身份,當了14年志願者。外來務工人員、“候鳥”和孤寡,是他最牽掛的群體。
※李東華組織志願者赴山區關愛留守兒童
他組建的“新杭州人志願服務隊”已累計志願服務時數34000小時,志願匯註冊的醫療、社群、大學生等各類志願者800人。他的個人服務時數已達1600小時。
如今,李東華的弟弟,成了一名心內科醫生。女兒從小參與志願工作,去年以全省528名的成績考進浙江大學醫學院,並立志在學術道路上有所成就。
生命中的一切造就了一個人。對這一切,李東華很欣慰。
“民 工”
“現在最好是不稱呼‘民工’了,‘新杭州人’更貼切。”
※李東華在辦公室
李東華指著自己辦公桌上的醫生銘牌。他說的是銘牌上的抬頭,“江乾區民工醫院”。
費孝通先生在《鄉土中國》中分析,“我常在各地的村子裡看到被稱為‘客邊’‘新客’‘外村人’等的人物。在戶口冊上也有註明‘客籍’的”。
歷史上,這個群體的稱謂曾有4次變遷:
一是“外來工”“外來青工”或者“打工人”“打工妹”,這是源於民間和廣泛流傳的稱謂。
二是“外來人口”“流動人口”等,這是人口學等領域的稱謂。
三是“農民工”“新生代農民工”“外來務工人員”等,這是政府管理方面的稱謂。
如今,第四種“新××人”,如“新杭州人”等稱謂,已成為時代新章。
稱謂的“消逝”容易讓視線失焦,但群體和困境仍在。據國家統計局公開資料,2019年農民工總量達到29077萬人,比上年增加241萬人,增長0.8%。其中,外出農民工17425萬人,比上年增加159萬人,增長0.9%。東部地區2019年吸納15700萬人。在全部農民工中,初中文化程度佔56%。
家境清貧的醫生李東華,自問和這個群體之間有天然的情感聯結。
早慧、勤奮的他,是考重點高中的好材料,但父親病逝後,家計難持,他思量再三,放棄升學,轉讀中專。
1996年,李東華從安徽省宣州衛校畢業,分配到鄉衛生院,一邊工作,一邊供同母異父的弟弟讀書。5年基層“赤腳”生涯,積累了大量臨床經驗,許多救命的急智至今仍在村裡傳頌。
※2008年汶川地震後,赴四川綿陽看望白血病患者顧長紅
李東華還記得是個夏夜,他和鄉衛生院同事正在吃飯。一夥人慌慌張張抬來一個人,說,想不開,喝藥了。
李東華甩了碗筷,疾步走近,先是聞到一股刺鼻的農藥味,再看人已昏迷不醒。
山裡條件有限,應該往外送醫。但山高林密,必死無疑。生死時刻,家屬講道:你死馬當活馬醫。救不活,不怪你。
好,李東華把心一橫,衣服一脫,“光著膀子就上了”。七八個幫手,兩小時洗胃,折騰一宿沒睡。
及至深夜,藥將告罄,所有人都把眼睛看著李東華。後者當機立斷,“藥夠用到明天上午,如果下半夜能醒過來,那他有的活,你們立即去外面弄藥。”
長夜將盡,濃濃睏意磨得人頭皮發麻。只聽“嗯——”的一聲,李東華頓時振奮:有希望!馬上派人連夜出山搞藥,務必7小時內來回。
“就這樣把他救了回來,”李東華說,“那個人才二十多歲。”
“後來我從山裡面出來,是他主動把我的行李挑出來的。”
李東華從山裡出來,是2002年,女兒剛剛一歲。
※李東華傳授急救知識
他上杭州打工,到彭埠鎮社群衛生服務中心(現彭埠街道社群衛生服務中心)應聘,被叫去清創,他覺得這些都是小意思,“在鄉下練出來的”。
從“鄉下”走出來的李東華,對弱勢群體抱有深厚的感情。2007年7月,他主動請纓之下,江乾區民工醫院御道服務站正式掛牌。一些便民、利民、惠民的政策傾斜,也在他的倡議下被制定和執行。
當年《杭州日報》曾有報道:(江乾區民工醫院)成立宗旨就是為外來民工排憂解難,對一般就診實行“一控一零”,即人均門診醫藥費控制在50元以內,對250種藥品實行零利潤銷售。為了儘可能減輕民工的經濟負擔,該院除了“門診免收掛號費、診療費、觀察費,減半收取血、尿、糞三大常規檢驗費”的三免三減半優惠,對外來民工發放愛心就診卡,入住愛心病房,門診減免費用外,還免收和減收多項醫療費。
“他們沒有醫保,生活又艱苦,生了病也是等到扛不住的時候才來看,能少來就少來,能不來就不來。倒不是說病得不重,而是捨不得把錢都用在看病上。我能為他們做的,就是給他們開些便宜又見效快的藥,慢慢培養他們有病就找醫生的習慣。”
去年諾貝爾經濟學獎給了阿比吉特•班納吉。他在《貧窮的本質》裡揭示了貧窮的本質:貧困的境遇,導致貧困人口接受資訊的渠道受限,造成許多小錯誤,併產生惡性迴圈。
打破迴圈,知識就是力量。
孩 子
2007年,一個普通的工作日中午,御道小學校長辦公室忽然闖進一個陌生人。
他氣喘吁吁,眉頭緊皺,顯得很焦急。他來找一個孩子。
孩子昨天深夜高燒嘔吐,輸液到午夜,今天本應複診,卻沒有來。
這個焦急的男人,不是孩子的父親或是任何親屬。他只是社群衛生院的一個“臨時工”。
這個“臨時工”給所有就診的外來務工患者發放了“便民聯絡卡”,卡上印著自己的名字和電話,承諾24小時上門服務。他還開通了QQ群和部落格,成了今天時髦的“線上大夫”。
孩子的奶奶,就是透過這張卡片找到他,摸索著,用公用電話打給了這個素未謀面的李東華。
※在診室為民工患者服務
李東華把飯碗一放,跨上電動車,連夜將高燒的孩子接到站裡掛水。午夜12點,下了工的媽媽才騎著腳踏車趕來。李東華再三囑咐,明天不要多說,請假,到我這來再掛一點。
“很便宜的,”採訪時,李東華反覆強調,“我們給他掛鹽水,肯定不會超過50塊錢。”
但第二天,孩子還是沒來。李東華急了,自己摸到民工子弟學校。
孩子領到跟前,李東華大聲問:媽媽嘞?
“媽媽上班去了。爸爸也上班。”
“那你奶奶呢?”
停頓。“奶奶在外面撿垃圾(收廢品)。”
10歲的孩子看著李東華。
在他之後被“民工”“醫生”“志願者”三個關鍵詞串聯的人生中,這個眼神讓他難以忘記。
國家統計局今年4月公佈了一份《2019年農民工監測調查報告》。報告顯示,東部地區農民工反映隨遷子女存在升學難、費用高、無法在本地參加高考問題,所佔比重分別為44.9%、30.1%和21.3%,分別比上年提高14.1、3.6和7.8個百分點,顯著高於其他地區。
“這種感覺就很討厭。後來我就找校長。我說我沒有什麼水平,但是我可以講一些很通俗的醫療衛生知識,健康教育我給你弄好了。”
※李東華在給御道學校的“校園救護隊”的小朋友上小課
學校沒有階梯教室,李東華就把學生組織到操場。沒有PPT,他就拿張紙,舉個話筒,扯著嗓子,教孩子們為什麼要勤洗手。
“那時候做這個事情,很開心。現在,越來越多的人一起做了,就更好。”
現在,有800多名志願者聚集在李東華身邊。他們14年如一日,守護著這些“小候鳥”。
※《童手繪文明》小冊子,今年已出版到第五期
每月,他們會定期去到杭州御道學校,為外來務工子女普及醫療健康、安全自護知識。每年,他們還會組織學校民工子女開展《童手繪文明》活動。目前已經編印了《安全出行》《防溺水》《防詐騙》《青少年認識毒品》和《心理健康》五個系列。
今年的主題是“心理健康”。李東華已經察覺,疫情對社會大環境的影響,已經透過成人的負面行為,滲透到兒童的心理層面。這本小冊子也被疫情耽擱了,眼下還在印刷。
2014年6月,李東華獲評“浙江省勞動模範”。聽說有一萬塊錢獎金,他高興得不行,買了10臺電腦為留守兒童捐建圖書館。
有多大能力做多大事,他從不否定“杯水車薪”的意義。
“如果哪一天,(這些小事)不用我們去做了,那就對了。”
“討 錢”
頭銜的另一個“便利”,是“討錢”方便。
採訪進行到一半,李東華接到個電話,馬上喜笑顏開,“街道援助的物資到了!”
他開上自己那輛2002年的雪佛蘭賽歐,後座車門感測器已經失靈,疙瘩疙瘩響了一路。
夥伴已經等在路邊。他指指對方,“這是經常跟我一起到處申請援助的朋友。”
“我們跟街道講這個事情,街道很支援,問你要多少錢?我說我不要錢,只要東西。”
李東華做公益的原則是,錢,儘量避免;物,東拼西湊;人,都靠“忽悠”。
他“忽悠”女兒寫教案、做宣講、設計PPT。
※2013年酷暑帶上小學的女兒赴火場東站工地為民工送清涼
“小學的時候就叫她幫我做課件了。她覺得這個很有意思。我說你這個課件做好以後,我們會用它來給別的孩子講課。為什麼你做得好?因為你是他們同齡人,你更瞭解他們,而且做這個課件,你幫助了別人也幫助了自己。她說怎麼幫助自己?我就說,一方面你提升了自己做PPT的水平,一方面你在這個程中,也學到了課件裡的知識?所以她做了PPT還很高興。”
※御道學校的小朋友將自己創作的繪畫作品送給醫生和志願者
說到錢,他忽然從棉襖夾層口袋,掏出一個牛皮紙信封。口還沒開,臉已經笑開。
“這是剛從紅會‘討來’的。”
信封裝著兩張A4紙,詳細記載著參與御道學校志願服務的人員資訊,每人次能領到50元,領到錢就打個鉤。
“這個(表)還要還回去的。對賬要用的。”
他把兩頁紙仔細疊好,裝進信封,塞進胸前暗袋,匆匆走進杭州冬夜的寒風。
那個信封,應該早就捂出了體溫。
※2020年12月5日,李東華和愛人一起參加城管驛站志願活動
2009年,李東華從臨時工轉正,當了“公益部主任”。但榮譽加身,他卻把獎金都捐給了學校買電腦。
這十幾年,他上班做醫生,下班做志願,每天都過得很豐盈。“我要整這些東西。這樣有事幹。”
他內心其實想得很清楚:租房子,住得近,吃喜歡的菜,和聊得來的老傢伙整點小酒,就已經足夠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