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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外賣員從未停止流動。

原創 李遠慕

“流動”是開啟2020年的一把鑰匙。

上半年,許多人封閉在家,14億普通中國人的流動軌跡備受關注。下半年,輿論場裡翻湧著社會流動的議題——“打工人”、“內卷”、“北上廣沒有靳東,四五線沒有李誕”。

知名人類學學者提出流動性就業的趨勢,以外賣騎手為代表的流動力量,撬動了經濟運轉與家庭生計的齒輪。

如果說,遽變的2020年就像一股洪流,我們都是大浪裡的浮舟。

對於今年胖了30斤這件事,武漢騎手段先澤有點委屈。在光谷區的一家大排檔裡,他試圖向我解釋吃胖不是他自願的:

“就是解封后嘛,五六月,單子少了,我回家休息。我媽天天給我熬湯喝,把動物挨個燉了遍。回來送外賣,我才發覺自己變胖了。跑步上樓送餐,胸口的肉一抖一抖,一直喘氣咯。”

我正準備對他和另一位騎手何文文開始回訪。這天是12月8日,武漢解封剛好過去8個月,距離糟糕的這一年結束,還有23天。他們是兩個普通的武漢騎手。今年春天,我一直在連線他們,透過他們觀察這座一千萬人口的城市在封閉的76天發生了什麼。

22歲的段先澤是一個一歲半孩子的爸爸。2月1日,大年初八,在馬路上討生活的他也被困在了家裡。他早早醒來,看著手機賬戶裡幾百元的餘額,又一次為每個月2469元的房貸和二十萬的結婚欠款發起愁。

他拍下妻子和孩子在熟睡中的照片。妻子醒來後,他宣佈,決定好了,要回武漢送外賣。

這個年輕的父親沒有立即通知自己的父母。他騎著摩托車,在田野和樹林中衝撞,尋找一切能通行的小徑。公路上佈滿了路障。六個小時後,淌了一身泥的他終於到達武漢礄口區的出租屋。這裡距離他出發的新洲區段家村有八十公里。

段先澤換上乾淨衣服,給媽媽撥了一通影片電話。媽媽立刻急了,哭著罵他不懂事——

“外面病毒那麼可怕,你跑回武漢搞麼事!”

隨後每天,段先澤都接到了親戚的電話。他的所有長輩都被髮動,勸說他離開武漢。5月,武漢城的外賣單子減少,段先澤終於回到老家休息。他的媽媽發起了這場報復性進補。

這是一次意外的發胖。段先澤整個人比春天時擴大了一圈。他又給我看了兩年前的照片,當他在快遞公司的流水線上當夜班分揀員時,還是一個衣服穿在身上會晃盪的清瘦少年。

圖 | 下班之後,何文文(右)與段先澤(左)一起吃飯

何文文也胖了十斤。他長了一雙單眼皮的小眼睛,胖了後顯得更小了。他是交了女朋友後自願發胖的。解封后,他去成都散心,遇到了這個女孩。兩個年輕人搭伴玩耍。一天,他的手機上閃出一條抖音推送“單王何文文守護武漢”。他對她講了疫情時冒險送單的故事。

“她說她喜歡認真的人。”何文文這樣解釋愛情的降臨。就在那一刻,一顆年輕的心逐漸靠近另一顆。何文文不善言辭,以前不大有女人緣。

圖 | 何文文與段先澤

他們的講述傳遞出一種明亮的情緒。在多劫的這一年,兩個小夥子看起來過得不壞。他們是兩個善良的人。武漢封城時,何文文收養了一隻主人棄養的薩摩,段先澤在街頭休息,會把飯盒裡的飯撥給腳邊的流浪貓狗。當時的武漢,隨處可見被棄的貓狗臥在街心,瘦骨嶙峋。

“你是在今年什麼時候,覺得武漢又活過來了?”我問他們。

“看到小區旁邊的一隻流浪貓變得胖嘟嘟,感覺是懷孕了。” 何文文回憶,那是五月,商鋪開了,街上的人流多了起來,動物逐漸從街面褪去。它們又能從人類那裡得到食物。

武漢也像在一點點變胖回來。如果你在2020年歲末來到武漢街頭,穿過傍晚五點堵塞的車流,到達這家六點半就人流密集排起長隊的餐廳,你可能也會有這種感覺。春天時,武漢虛疲乏力。兩位騎手拍給我的照片中,柵欄、鐵皮和封鎖帶隨處可見。看起來就像大地打滿了繃帶。

何文文、段先澤繞著一道道“繃帶”運送新鮮的蔬菜、糧食和物資,人們因此把他們和他們的夥伴稱作城市的“黃衣天使”、“毛細血管”、“擺渡人”。

時間過去了大半年,我很好奇,病癒後的這個城市是否對騎手更友好了。段先澤頓了頓,對這個問題表示驚訝。“好像有,好像又沒有”“我只覺得在2月時,還算是半個英雄,但時間久了大概人們也就忘了。”他對此並不介意。因為這才證明,正常的生活真的回來了。“我們還是送外賣的”,餐送慢或灑了,偶爾還是會挨一頓漢罵。

今年的武漢是有些不一樣。夏天時有幾次送外賣,何文文都在顧客的出租屋裡看到了外賣箱。下雨天他收到打賞的小費,送單遲了,也有客人囑咐他們不要著急,理由都是“之前也送過外賣,知道你們不容易”。

圖 | 何文文

“就像很多人都送過外賣一樣。”這是走街串巷的騎手才能捕捉到的生活深處的脈動。啟動全員核酸檢測前,這座九省通衢的中部城市仍然被是否安全的疑慮纏繞。餐飲服務員沒返工,商鋪開不全,消費沒復甦。2000元的單間降到了1500元還空著,垃圾站裡堆滿不回武漢的租客的被子和衣服。

“花錢的人少,想賺錢的人多。”在這段艱難的化冰期裡,街頭出現了不少新騎手,開不了工的銷售、小店主、健身教練、大學生、房屋中介都來送外賣了。段先澤在夜路上碰到過一個下了班兼職的白領在教妻子練習接單,他們兩歲的孩子被放在電動車前的車筐裡。

7月,發了胖的段先澤又回到武漢。他當上了“騎士長”,接管一支有十幾個眾包騎手的騎士隊。隊伍裡有一個大哥,佝著背,才50多歲就長滿了白髮。一開始兄弟們不待見他,他跑得慢,一天二十單都吃力。手機也用不靈光,接個單子要把兩隻眼睛湊到螢幕前。整個隊伍的成績被拖著在全武漢排倒數。

大哥不言語,默默跑單。跑得慢,就抻長了時間,用夜班補白班。隊裡的年輕人默默看著,也不計較了。大哥騎一個買菜用的電動車送單,夜裡風冷,電掉得快。無論他停在武漢哪兒的夜路上,段先澤和其他兄弟都會趕去“救”他,把他送回家。

“他也挺‘造業’,這個年紀了,其他行業去不了。跑外賣不分高低貴賤。”“造業”在武漢話裡的意思是“不容易”。段先澤告訴我,那段時間手機頻繁跳動著中國6億人月薪不足1000元的新聞。

武漢是碼頭城市,武漢人心腸直又熱,體諒“造業”的人。今年整座城都挺“造業”,送外賣的人多了,每個騎手身上的收入少了,大家也不發怨聲。這一行來錢快,跑一單有一單的收入。新手跑一天,一天的菜錢就有了,屋頭的伢不捱餓。

一解封,何文文就打電話給要好的騎手朋友,問他們什麼時候回來。他們都在1月中旬回了老家過年。沒有人響應。流動被迫中止的三個月,他們在老家當包工頭,小老闆,藥房質檢員,工期還沒結束。何文文很失落,疫情前,他的交際圈就這幾個騎手朋友。他喜歡熱鬧,常在出租屋裡燒一桌菜招待他們。

何文文的故事讓我冒出一種念頭:遽變的2020年就像一股洪流,它呼嘯而來,沖刷著漂游的小舟,改變了許多軌跡。如果不是疫情衝散了何文文在武漢的朋友,他不會去成都散心,也不會在春熙路上與女孩相遇。

圖 | 何文文(右)與段先澤(左)

“流動”是解讀這一年的一把鑰匙。2020年是普通中國人的流動軌跡被關注的一年。上半年,許多人封閉在家,新聞裡播報著逆流而行或奇幻漂流的故事。

人們追蹤著一個護士四天三夜的騎行,一個騎手五十公里的步行,一個大連小夥誤入武漢的囧途,甚至一席紅色的窗簾——它的主人回不了武漢,它在風中招展了三個月——海上舟搖,樓上簾招,萬物堅韌,它被看作一個隱喻。

受關注的還有新冠患者的流動軌跡圖。其中一份引發了廣泛的共情,那是一位北京的外賣員。從他早出晚歸的行程中,人們認定他是一個樸實的好男人。他50歲,努力營生,每天在送完外賣後接妻子回城中村。

這個村子位於北京南城,在朝陽區和大興區交匯的地帶。我到那裡走訪過。村子不大,但特色鮮明,因為走上幾步就能看到一個外賣箱或者快遞車。它就像一個網際網路工人村。從村子一路向南,可以到達 “浙江村”覆蓋的地域——上世紀90年代,項飆在那裡觀察北京的第二產業和流動人口。

2020年,項飆撰文稱,中國超級流動社會的出現,和經濟結構的轉變直接相關:第三產業成為經濟引擎。它是一個具有高度流動性的產業。這也意味著,二三十年間,北京的城中村集聚的流動人口從車間、作坊變成了在車輪上討生活。

“2016年年末,中國物流崗位從業人員數為5012萬人,成為人員增長最快的行業之一,佔全國就業人數的6.5%。他們靠流動吃飯:自身的流動是生產工具,他人的流動是工作存在的基礎。超過五百萬名外賣小哥、 三百多萬名快遞配送人員、兩千萬名網約車司機和140萬輛巡遊計程車的司機等,都是如此。私人車輛數量的猛增,不僅僅意味著人們流動能力的增加,還連帶著新的生計方式的出現。”項飆寫道。

在北京城西,圓明園東門的一個城中村裡,寧夏人高治曉把十本《時代》週刊收藏在一間十平米的出租屋裡。

2020年3月20日發行的這期雜誌的封面上印著他的照片。他穿著黃色的外賣服,站在中關村的一條街上,雙手繫著頭盔的扣子。這本老牌新聞雜誌這麼介紹他:

高治曉,32歲,一個外賣員,當病毒在中國傳播時,他堅持工作。

圖 | 高治曉在城中村裡

高治曉把這理解為一種好運,是上天對自己此前32年的善良做了獎勵。他只是做了“一件小事兒”。2月,他看到系統裡有一個跑腿單子,要求去海淀醫院幫一位老人買胰島素。那裡是北京診治新冠患者的定點醫院。

但故事也可以從高治曉敲響老人家的門後那個時刻講起。這位北京老人接過藥後,拉過他的手,問他冷不冷,還給他倒了一杯熱水。

17歲初中畢業後,高治曉就來了北京,吃過很多苦。他的第一份工作在一家餐廳幫廚,月工資只有400元,切壞過土豆絲,被老闆娘罵了一整晚。十年後,他在中關村一所知名大學的家屬區送外賣時,一個老阿姨隔著一條小路罵過他“臭外地人,長不長眼”。

但那個獨居的老人用自己的手摩挲著他的手,關心他穿少了。於是他主動問她,“您吃過飯了嗎”。

圖 | 高治曉

這期《時代》週刊的標題是“當世界停擺”。登上封面後,高治曉覺得自己的人生要向上擺了。

整個騎手群體好像也“有底氣了”,在馬路上再遇到歧視,他也能一笑而過,因為“自己看得起自己了,這才是真正的強大”。

2020,外賣小哥登上時代週刊封面

上一次普通中國人登上《時代》週刊封面是2009年,是一組中國建築工人,他們得到評價:“在金融危機肆虐全球的時期,中國經濟仍在高速發展,並逐步帶領全球走出金融危機的陰影,首先要歸功於千千萬萬勤勞堅忍的中國農民工”。

“你們自己會感覺今年騎手的職業身份有一個特別大的改變嗎?”我把相同的問題拋給兩個武漢騎手。

“有,以前他們說送外賣的或者騎手,但現在有一個國家認證的名字,網約配送員。可能是經過疫情,國家還挺看中我們的”。何文文回答我。

“為什麼你覺得這個對你挺重要?”

“現在我們也算是一個工種了。”

三年前,何文文生活頹喪,誤打誤撞送起了外賣。送單的路上,他認識了一個天生跛腳的朋友。這位朋友勤懇,不怨天,埋頭一單單賺錢。何文文也開始認真對待這份生計。

2020年的春天,有騎手在網上說害怕病毒,不敢出門送外賣。何文文看著生氣,他騎上摩托車出了門,想象自己是超級英雄電影裡的主角。

2020年底,一場名為“流動的邊界”的主題論壇上,一位學者預言,疫情加劇了社會的快速裂解,但同時一種流動性正在重新形成。

段先澤不懂這些。他更關心賺的錢夠不夠買女兒的奶粉。五月回家休息時,他用冒險賺的錢給爸媽買了一個兩千塊錢的按摩椅,給女兒買了布娃娃。小時候爸媽種田,日子緊巴巴的,他很少有零花錢。他不希望女兒的童年和他的一樣。

這不容易的一年,他都在關心著生計。下半年,伴隨著武漢的逐步復甦,他才一點點恢復了信心。

先是7月,可以進小區送外賣了。每次抵達一扇門,150斤的段先澤都先把肚子收緊,把衣服抻平了,再彎曲手指,鄭重地叩響顧客的門。門的材質不同,敲出的聲音高高低低,但每一種聽得都讓他安心。武漢的早晚高峰也回來了,穿過堵塞的車流送外賣,騎手必須得按住耐心。等到8月,學生逐漸歸來,這座大學之城真正地又吵嚷起來了。段先澤送起單越發帶勁。

另外一些好的變化也在悄悄發生。那個大年初一走了50公里回武漢送外賣的騎手李豐傑,他帶領的騎士隊越來越像一家人了。他是隊長,但年紀最小。以前隊裡總有人不服他,現在他說話,誰都認。過年那一陣,大夥都怕病毒,但看到他回來了,默默在送外賣,又都回到了街上。

圖 | 李豐傑(左二)與騎手夥伴在一起

網紅騎手老計不怎麼送外賣了。他現在打算把此前十幾年在深圳生活的故事寫成小說。以前他常常自嘲,自己是“臭魚爛蝦”,在深圳賭球,虧了錢,才來武漢送外賣的。

奇幻的這一年裡,他拾起丟失的信心,爬出了低谷。

圖 | 老計在圖書室看書

12月13日,武漢下雪了。細薄的雪花飄落在江城的每一個角落。雪化了之後,一切都像是新的。

這是武漢在2020年第二次下雪。上一場雪是在2月15日,段先澤記得很清楚。那天他沒有出門送外賣。他在出租屋裡和家人影片。妻子說,女兒會說的話越來越多了,看到街上送外賣的電動車就喊“爸爸車,爸爸車”。

對他來說,2020年是很重要的一年。女兒長大後,他想把這段人人都想逃離武漢,他卻偏偏往那裡鑽的經歷說給她聽。“我要告訴她,不要看我只是個打工的,我也有過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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