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冬季,色彩單調,空氣乾冷。特別是臘月裡,正處深冬時節,有時氣溫零下十幾度,地面之上,所有暴露在外的含有水分的東西都會凍住,空氣裡沒有一絲水汽。溜溜的西北風再一刮,吹到臉上跟蒺藜兒扎的一樣,疼得尖,疼得細,疼得真切,能冷到皮肉裡層,冷到骨頭縫裡去,所以叫寒風刺骨。
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各家各戶孩子都多,穿的都不多好,尤其農村,一件棉襖,一條棉褲,靠身沒有秋衣秋褲,連薄薄的襯衣襯褲都沒有,那種穿法叫乏(或者是伐)筒子。袖管褲管裡,胳膊腿兒和棉襖棉褲之間有縫隙,而且大,冷風亂穿,暢通無阻,全身流佈,有點熱乎氣也難留住。所以那個年代的孩子最怕冬天,渴望春天。春天一到,孩子們像久不見孃的小孩一樣,見娘來了,一下子撲過去,撲進春光,撲進“娘”的懷裡……
根柱兄弟三個就是這樣的孩子。他是老大,下邊兩個弟弟。他們家在縣城北邊不遠的一個小山村,他們的娘死得早,爹是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沒多少文化,帶著三個兒子種地為生。1987年,16歲的根柱高中沒上完就下學了,回家幫爹去種地,供兩個弟弟上學。除了種家裡的幾畝地,根柱沒別的手藝,家庭生活十分拮据。
其實,在早我不認識根柱,我們不是一個村的,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根柱這麼個人,還有根柱他們一家,認識根柱,純屬偶然。
那一年,高二上學期,過了臘月二十,學校放了寒假,同學辛爭找到鄰村同學張文說:“寒假不短,到年十天時間,要不咱去賣春聯吧!”
春聯,是中國人每年春節都要張貼的對聯,集詩和書法於一體,是中國書法藝術的絕佳載體。貼春聯是中國千百年來的文化傳統,既增加節日祥和氣氛,還能傳遞出濃厚的文化資訊,家家戶戶都喜歡。辛爭書法好,會寫毛筆字,每年快到春節,村裡人都好找他寫春聯。
“好啊!”張文十分贊同,假期裡沒事,閒著也是閒著,而且他也會寫毛筆字,水平也不低,兩個人一拍即合。
我和張文、辛爭都是一個學校的,不在一個班級,但比較要好,他倆問我寒假裡願不願意跟他們一起去賣春聯。我說我不會寫春聯。他倆說,不用你寫,你光負責趕集賣就行。我答應了。
那時候,辛爭家有一處房子,空著沒人住,我們就在那裡集中寫春聯。買了紅紙,墨汁,又買了幾支毛筆,大號的小號的都有。大號筆寫大字,小號筆寫小字。夜裡張文和辛爭兩個人寫,白天我們三個人去趕集賣。
春聯分大門上的和屋門上的,一般大門上的寫得大,屋門上的寫得小。大門上的春聯,好了一副能賣一塊錢,屋門上的賣七八毛錢。三張紅紙一般能寫兩副屋門春聯,本錢不到一塊錢,賣了差不多能賺一塊來錢。賣得好了,三個人一天能淨賺十七八塊錢,每人能分五六塊錢。
“辛爭,我跟你們一起賣春聯吧!”有一天,和辛爭同村的根柱來了。
根柱和辛爭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夥家,聽說辛爭在寫春聯賣,找到辛爭問問能不能入夥。
“當然行啦!”辛爭爽快答應,“正需要個幫手哩!”
根柱也不會寫毛筆字,他和我負責打下手,裁紙、倒墨汁、涮毛筆,外帶燒開水。夜間寫好春聯,第二天我們四個人分頭去趕集,下午回來碰頭算賬。
在那樣一個錢很當錢的年代,除去成本一天人均能賺五七六塊八塊的錢就不少,根柱很看重這個生意。
到了臘月二十五,已近年關,城裡的集市上、鄉村集市上,買春聯的人越來越多,賣春聯的也越來越多。我們商量第二天分別去哪裡趕集賣春聯,覺得都去城裡賣比較集中,不如分散開好,兩個人去趕城裡集,兩個人去趕開元集。
“根柱和王銀去城裡!”辛爭說,“我和張文去開元”。
第二天臘月二十六,一大早我就和根柱帶著一卷春聯,騎上腳踏車去了城裡。
來到城裡,我們找了個空地,擺了個攤子,拿出幾副春聯當樣品,鋪在地上,找來幾塊小石頭壓壓角,以免被風吹亂。
因為這一天是雙頭日子,城裡集上人比較多,買年貨的人來往不斷,估計春聯應該好賣。
“今天是城裡大集,咱這些春聯不愁賣,要是張文和辛爭也能賣淨,咱今天得掙不少錢哩……”根柱樂觀地說。
“嗯,”我應了一聲,也樂觀地想,說:“那敢著好了!”
敢著好,本地土語,也說敢情好,意思是,正是所期望的,正盼著哩。
按說,這天是城裡大集,趕集的人多,春聯應該好賣,可有一件不好處,這一天氣溫很低,零下十三四度,可謂滴水成冰,還颳起了西北風,趕集的人們都凍得吸哈吸哈地搓手,對著雙手呵呵氣,然後去捂耳朵,急需買的趕緊買了就回家去,不急需的東西,以後還可以再買,反正年貨趕一個集買不那麼全,到年至少還有三天,晚不了。
我和根柱站在攤子前,一樣地搓手呵氣,一樣地捂耳朵。地上鋪開的春聯被風忽地刮起來又鋪下去,整理過幾次,用石頭壓過幾次,整理之後又刮起來,只要看著刮不走,便也不再去整理,任由風吹。
讓我們沒想到的是,大半個上午,春聯居然沒賣出去幾副。之前趕鄉下集,還有人問問價格,講講價,差不離就賣,而今天,居然連問價格的人都少。見有人從旁邊經過,手裡拿著買的春聯,我和根柱忽然發現人家的春聯跟我們賣的有很大差別,不光紙張厚實,還發亮,而且上面的字還有金色的,特別漂亮,顯得很上檔次。
我們叫住一位拿著春聯的人,問他的春聯是從哪裡買的,多少錢一副,一問才知道情況不妙。
原來,這種春聯不是手寫的,而是印刷的,用的紙張也不是一般的紙張,而是專門用於印刷春聯的特種紙,今天集上有好幾個攤位在賣這種春聯,而且價格還都不低,不知道人家是從哪裡批發來的。相比之下,我們帶來的春聯用的都是一般的紅紙,上面的字都是毛筆蘸著墨汁寫的,而且還出自兩個高中生的手,書法功底畢竟還不是很深,顯然不具有競爭力。都知道貨比三家,有了更高檔次的春聯,誰還會選低檔次的買呢,除非一些不太講究,或者捨不得花錢多的人買。
一直堅持到晌午歪(土話,過了中午12點,一般指下午一點兩點),我們帶來的春聯僅僅賣出了七八副,我們便決定不再賣了,收拾攤子走人。於是,捲起春聯,騎上車子回來了。
“根柱,忘了給你說,”從鄉下集上回來的辛爭說:“今天忒冷,該把我那條絨褲給你穿上哩……”
絨褲,一種秋冬穿的褲子,比秋褲厚,能頂一條薄棉褲暖和。
辛爭有條舊絨褲,是他爹曾經穿過的,雖然補了幾個補丁,但禦寒效果還可以,臨時沒穿著。他知道根柱從他母親去世之後,每年冬天很少有棉褲穿,發筒子棉褲也沒有,沒人給套棉褲。
“不用,”根柱搓搓手,呵呵氣,捂了捂耳朵,說:“下身不算很冷,我穿著9條單褲子哩!”
“9條單褲子?”辛爭和張文都很驚訝,我也很驚訝。
我們都有過這樣的經歷,每年春秋天,甚至冬初或冬末,只要天氣不是十分的寒冷,穿三四條單褲子的時候是有的。那些單褲子,也都是自己或兄弟們曾經穿過的,外邊罩一條好點的,不好的穿在裡邊,有的有補丁,甚至還有窟窿,不管那個,反正穿在裡邊,擋寒就行。
那個寒冷的冬天,根柱是穿著9條單褲子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