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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月21日,福建莆田,朱建興回家探望。他最心疼的是年事已高的奶奶。

文圖 商華鴿

一覺醒來,王霞變成了另一個人,朱建興。

王霞小時候是一個害羞的小孩,不愛講話。他說的小時候,特指八歲以後。八歲前的朱建興和父母生活在雲南昭通一個小村莊,非常調皮,每天瘋到不著家,“我就像山裡的野猴子一樣。”

他沒想到,自己真會被人像看猴子一樣圍觀。

來到養父家後, 他能明確感受到,莆田市坪洋村的鄉鄰看自己的眼神,的確都像看猴子。鄉鄰都清楚,王霞是被朱家買回來的一個孩子。

王霞當時看待別人,感覺也類似。那年他剛從雲南昭通被拐賣到福建莆田。在接下來數年內,這個來自1925公里之外的孩子完全聽不懂莆田話。他被改名叫朱建興,他的生日被改為來到這個山頂村莊的日期,10月12日。

那一年,是1994年。二十七年前。

2021年1月21日,福建莆田,朱建興站在已無人居住的破敗老屋。這棟房子在他的記憶中,曾經恐懼,如今陌生。

八歲以後的記憶,朱建興很多都記不住。但對被拐賣前後每天的細節,27年來他強迫自己要記得很清楚。

現在回想八歲前的記憶,他心中的生父留著大鬍子,生母扎很長的濃黑的馬尾辮。生母曾經帶她去趕集,他抽獎還抽中過一隻肥皂。

那天是1994年9月的一個週末,朱建興還記得那天天氣非常好。他在家裡起床比較晚,父母已下地務農。朱建興吃了一點飯,自己跑出門玩耍。他至今記得,自己在家吃的最後一餐飯是白米飯,父母在大米里加玉米糝一起蒸熟。他還吃了燒四季豆,又蘸著辣椒吃了燒茄子。

他出門和幾個小夥伴玩了一會兒,又跑到附近大姨家去玩。當天大姨在收菸葉,她看見朱建興跑到家裡來,就給他兩塊錢,讓他趕快回家,不要跑丟。

朱建興很聽話。他離開大姨家,走在路上遇到趕集,便一個人慢慢往家走。那年朱建興還小,他在街上逛的時候肚子餓,手裡拿著兩塊錢也不懂得花錢買東西吃。

2021年1月21日,福建莆田,朱建興重新回到已經殘破不堪的老房子。

在回家的路上,朱建興遇到一個同村的“熟人”。他至今記得這個“熟人”是誰,以及他家在村裡房子的位置。他曾經來過朱建興家做客,跟朱建興的爸爸聊過天。

“熟人”問他:“你要去哪兒?”

朱建興說:“我自己跑出來玩,準備回家。”

“熟人”說:“你爸爸在找你,等一會我送你回家。”

因為是同村的人,朱建興也就相信了他的話。

“熟人”將朱建興帶到街邊一個小賣部,這個小賣部同時還做修腳踏車的生意。

熟人說:“等一下我們一起坐班車回家。”

在八歲的朱建興看來,坐車是一件很好玩的事。他也就安心在小賣部繼續等。小賣部的老闆抓了一把糖果,遞到朱建興手裡。朱建興坐在店門口,把糖果捧在手裡也沒吃,只是安靜地等“熟人”回來,帶他坐車回家。

朱建興等來一部農用車,車上坐著兩個陌生人。他們說普通話,其中有一個人來自福建,名叫“阿勇”。加上司機,這輛農用車裡坐了五個人,開始向朱家駛去。

2021年1月21日,福建莆田,牆上的老畫框裡還存有幾張朱建興十幾歲時的照片。

這輛車經過“熟人”家時停了下來。

“熟人”說:“我要回家拿東西,這兩個叔叔會帶你回家。”

朱建興仍然相信“熟人”的話。

快到朱建興家時,兩位叔叔脫下外套矇住朱建興的頭,不讓他看外面的景色。但朱建興還是能低頭看路面,判斷具體方位。

到家門口了。

朱建興說:“我家到了,我要下車了。”

司機立刻把油門踩得更大。

兩個陌生的叔叔抱住朱建興,開始恐嚇。

經過學校時,朱建興開始哭,還要下車。

兩個陌生人掏出匕首,開始威脅朱建興,不讓他哭喊。

隨後,二人掏出一顆糖果,讓朱建興吃。

朱建興不吃。

二人的威脅開始升級:“不吃的話,我就捅死你。”

朱建興把糖含在嘴裡,低聲哭泣。

農用車繼續前行,駛過朱建興的外婆家。朱建興哀求去外婆家,仍然不被允許。很快, 含著糖的朱建興失去知覺,進入睡眠。

朱建興在雲南有三個妹妹一個弟弟,再見面時已經是24年後,五兄妹已全部成年。

命運在1994年和朱建興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笑聲的迴音至今驚悚。

醒來後,朱建興發現自己到了一個車站附近的旅館。兩個叔叔泡了三桶泡麵,三個人一人吃了一碗。朱建興很餓,吃過泡麵的他很快又進入睡眠。

一覺醒來,朱建興已經從雲南昭通來到福建莆田。兩地相隔大約1925公里,中間幾天幾夜路途上的記憶,朱建興完全沒印象。

醒來後,只剩福建的“阿勇”叔叔抱著朱建興,坐在一輛班車上。到“阿勇”家已經是傍晚,朱建興很餓,他還記得自己吃的第一餐是地瓜稀飯配鹹菜和豆腐乾,還有燒青魚。朱建興吃不慣這些飯菜,他只喝了一碗地瓜稀飯。

朱建興對阿勇家的第一個印象,是阿勇的媽媽說話特別兇,而且她說莆田話,朱建興完全聽不懂。朱建興說,阿勇家在莆田市埭頭鎮,家裡是石頭房子。

在阿勇家待沒幾天,阿勇怕被人發現,又把朱建興送到他表哥家住下。

此後多年,在朱建興眼中,“除了親生父母,其他大人都是壞人。”

在莆田的“新家”,最心疼朱建興的是奶奶。奶奶也很揪心重孫朱昊恩的病情。

期間,不斷有人來“看望”朱建興。

第一次是一個老頭。他嫌阿勇開價太高,又離開。

第二次來的男子,談價格也沒談攏。

10月12日,朱建興來到莆田坪洋村。這一天至今也是朱建興身份證上的生日。他真實的出生日期是3月23日。

剛來到莆田,住進大山深處的朱建興經常做噩夢。夢裡他想盡辦法,每一次隨便跑一跑,都能成功跑回雲南老家,“現在回想,當時我內心太痛苦了。”他也曾想過逃跑,但從未付諸實踐。坪洋村在莆田市的一座山頂,上山的盤山路彎彎繞繞,如今開車也要四十分鐘左右才能抵達。在27年前,進出山全靠兩條腿,且只有坑坑窪窪的土路。八歲的朱建興明白,自己不可能走出這座大山。養父也曾告訴他:“不要亂跑,不然會跑丟。”

養父把朱建興帶回家,花了一萬兩千元,全靠借債。朱家生活貧困,朱建興讀書讀到五年級時,仍記得老師經常追著他索要幾十塊錢的學費。但朱建興說:“朱家人待我其實都很好。”

他第一次下山離開莆田,已經是整整五年後。成年後,朱建興離開莆田四處闖蕩,他的性格才像“完全換了一種人”,慢慢學會與人交流。

他也曾經報案尋親,但尋找並未有結果。長大成人後,養父曾跟他說過:“你也知道自己是雲南昭通的,你可以回去找你的生父了。”這彷彿是一種主動和解,但朱建興並不十分同意。

他在朱家長大,他想能先努力賺些錢補貼家用,改善家裡的經濟狀況。他總感覺如果一走了之,太對不起家人。

“這些年,我過得渾渾噩噩。”朱建興說。

2021年1月22日,福建福州協和醫院,朱建興一家三口。兒子朱昊恩因化療已變成光頭。

直到2018年夏天,朱建興認識了現在的老婆。

中秋前後,朱建興和老婆確定戀愛關係。她老婆當時在醫院當護士,在手機上偶然看到“寶貝回家”的尋親賬號,便詢問朱建興的原名,嘗試搜尋一下。

“王霞”。

沒想到妻子一次偶然的搜尋,居然就找到了朱建興的親生父母。他的生父曾經覺得“王霞”有點女孩子氣,準備給他改名為“王俠”。但還沒來得及改,他就被拐賣到福建。

朱建興一級級查到網路資料里老家所在村子的電話,又要到生父的電話。朱建興打電話給生父,父親一直不敢相信他說的話。在那通電話裡,朱建興特別激動,生父卻滿口懷疑。

朱建興心裡想:“這到底怎麼回事?難道我的記憶記錯了?!

二妹隨後跟朱建興聯絡,朱建興才明白父親的懷疑其實太正常:“他們24年間已經被騙過太多次,花了太多錢。”

沒過多久,朱建興的老婆懷孕了。他帶著懷孕的妻子一起回到雲南昭通。

24年沒見面,再見時,朱建興覺得父母身高明顯很矮,而且很老。同時,他的心裡“很亂很亂”。在王霞走丟的第20年,王家翻修了房子,但並不敢搬離老家。他們總覺得,王霞有一天還有可能回來。

2018年,王霞以朱建興之名終於歸來,而且他讓父母很快升級為爺爺奶奶。

2021年1月22日,福建福州協和醫院,朱建興在排隊領藥,妻子抱著朱昊恩站在遠處等待。

24年的分別,人間有些事已經很難再改變。造化弄人,“王霞”最終還是成為了“朱建興”。

兒子朱昊恩的誕生,讓朱建興開始學習當一個父親。他曾被命運拐進一條持續24年的岔路,如今正逐漸走回正軌。

但命運給朱建興設定的障礙,似乎並未停止。這一次,命運盯上了他不到兩歲的兒子朱昊恩。

第一眼看見剛出生的朱昊恩,朱建興感覺飄零無依的自己終於有了一個完整的家,他和小時候的自己長相神似,“我當時很激動,很幸福,感覺自己身上的責任又重了。”

2020年,朱昊恩開始哭鬧不止,發燒不退,面板有明顯出血點,並很快被確診患急性髓系白血病。目前,朱昊恩已經走到化療第三個療程,如果細胞殘留被化療藥成功打下來,就繼續走化療的治療。如果沒有打下來,朱昊恩將不得不進行骨髓移植手術。這意味著費用更高,存活率更低。

目前,朱建興已經花費20多萬,借債有10萬元。

2021年1月22日,福建福州協和醫院,朱昊恩的頭髮和眉毛都因化療全部脫落。他最近學會了喊“爸爸”。

朱昊恩確診前後,性格變化非常大。他現在不到兩歲,看見穿白大褂的護士和醫生就害怕。

治療白血病的過程,朱建興和老婆時刻提心吊膽。他們害怕免疫力低的兒子發生感染,感染可能導致的最嚴重後果可能直通死亡。但在2021年的1月,也有讓朱建興特別特別高興的事發生:

“朱昊恩最近會叫我‘爸爸’啦!”

朱建興說:“我2021年最大的心願,就是希望兒子平安結療,我們一起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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