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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970年11月21日傍晚。

那兩輛載著我們離開家鄉的敞篷解放車,繼續向南,向南,飛速行駛著……

30年後,我到大海邊已經十多年,即世紀之交那一年,盛夏的一天,我與幾個朋友去濱海的某市,也就是我們那個幾年前搬遷到的這個美麗的海濱小城的軍工廠。

車行在路上還是豔陽高照,快到城邊時,卻烏雲籠罩電閃雷鳴,緊接著就唰唰地下起雨來了。雨越下越大,汽車刷雨器緊張地搖擺著。路過市政府門前時,透過雨霧和雷聲,我們聽見那廣場上人聲鼎沸,有人在大聲地呼喊什麼,再一看廣場上黑壓壓的一大片人。他們整整齊齊地坐著,周圍圍著很多的人,多是已經被淋得溼透的公安民警。怎麼回事?我們好奇地把車停在路邊觀望著。有個聲音很激動:“我們要求不高,我們要吃飯,老婆孩子要養活!當年敲鑼打鼓地把我們送進兵工廠,今天我們要回去,哪裡調來回哪裡去……不行嗎?你們不能不管……”

這個聲音好熟悉,我腦子嗡的一下有種感覺:這是我的老廠子的人在上訪。那個大聲說話的人,莫非是一分廠的那位廠長?對,肯定是他。我急忙下車,冒雨朝廣場跑去。雖然我被民警攔在了外圍,但我還是看清楚了他,也看見了廣場上那些人中有好些我熟悉的面孔。那是我曾經的師傅和戰友啊。他們穿著一色的棉襖。是黑色的,還是雨淋過後統統變成了黑色的?這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這三伏盛夏穿棉襖本身的意義,那是何等的荒唐!

但在這荒唐中,又凝結著何等的沉重!我不忍再看下去,我也不應是這裡看熱鬧的看客。因為,這些人,聯絡著我不復再來的大好青春時光,聯絡著我的最好年華里沸騰的熱血與激情,還有那些最真摯的情感,以及人生無可違逆的宿命。我這次到這裡一遊的那種閒適心情,由此急轉直下。

聽這裡的朋友說,這樣的上訪靜坐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他們也曾到省裡去過,市政府束手無策,已經向廠裡派駐了工作組。省裡也來人多次,問題還是沒有多大解決的轉機。那廠裡太困難了,已經連續一年多沒發工資,而社會保險又繳納不上,也就享受不了多少,因此工人們的老婆、孩子等幾萬人的日子怎麼過?

中午吃飯時這個話題還繼續著。有個朋友指著滿桌豐盛的菜餚說:“你看那些蛤喇,大都是那個廠的老工人們挖來的。街上那些擺小攤兒的,也幾乎多是那廠子的下崗職工……很可憐啊,誰能想到那麼個大廠竟然落到這個地步。市裡有些領導對引進這幾個兵工廠,可是悔青了腸子……”聽著這些話,我面對滿桌的酒菜已毫無食慾。我放棄了所有的造訪觀光,我一定要儘快去廠子裡看看。

下午,我悄悄來到了廠區。

乍從外邊看,這裡依然是現代化大工廠的氣派。廠區在海港與老城區之間,與另一個兄弟兵工廠比鄰,佔地上千畝的大跨度廠房一片片擺開,四周則是宿舍區了,幾十座宿舍樓連片聳立著。“某省第一機械廠”的大牌子在很氣派的大門旁邊,依然莊嚴地掛著。進到廠裡,卻靜悄悄的。廠區院子裡衛生搞得很好,還有樹木蔥籠,花草繁茂。偶爾有幾個工人在車間外走動著,也是懶洋洋無所事事的樣子。進到車間裡人多了,熟人也就多了。有人認出了我,大聲吆喝著,隨即就圍上來一大片人。

久違了!我被人們簇擁在中間,噓寒問暖,別情今事,問個沒完。我沉浸在那種特有的親切實在的氛圍中,幾乎忘卻了眼下的困窘。放眼望去,車間內規則排放的那一溜溜的裝置,車銑刨磨鑽……應有盡有,雖說是看上去已顯陳舊,卻依然擦得錚亮。“但沒有用了,沒活幹,就這麼耗著……那點小活不夠……”一名老工人指著車間一角的那些代人加工零件憂心地說。接著就是七嘴八舌的議論,夾雜著牢騷,甚至咒罵……好像我是來解決問題的官員,他們要急於申訴;又好像我是個救世主,他們要訴求庇護。但我知道,他們更多的是把我當過來的知情人,才無所顧忌地宣洩。

就讓他們盡情地宣洩吧,或許這是他們當下僅存的一點兒自由和權利了……這時的我,無言以對中有萬千感慨,腦海中不時浮現出這些人當年那些鮮活的面容,他們那曾經的火熱激情和忘我奉獻,浮現出當年我們並肩戰鬥的那些崢嶸歲月,也浮現出當年我臨調走時,曾參與的那場關於廠址是否一定要搬遷的論爭——是單純地靠舉債搬遷求轉機,還是靠改革開發民品搞內涵式發展,還是苟安於現狀等靠要?那在決策層是曾引發了許多的爭鬥和故事的,也是我調離那個廠子的原因之一.

今天,面對這些困厄中普普通通的工人們,我除了內心的同情和壓抑,又能說些什麼呢?今天的這種結局,是幾句話能說清的嗎?我陰沉著臉,陷在一片牢騷和詛咒中半天也走不出來。後來,在幾個當年好友的陪伴下我又來到了宿舍區,走訪幾戶當年的老師傅家。在這些家裡,滿眼滿腦滿心的都是令人心酸的故事……

再後來,不幾年,就聽說工廠已經宣告破產解體了……那個市有的領導對引進這幾個兵工廠“悔青了腸子”?這說法恐怕不是事實。當年,就是他們爭著搶著這幾個工廠落戶,才使這個隸屬某專屬地區的縣級小城一躍而升格為地級市的,那麼,僅此你就可以想見這些工廠當年的分量。那的確曾經是“皇帝的女兒不愁嫁”“天之驕子”一般的。

而面前這些場景,又的確使人很難再想象出當年這些工廠的地位和風光。

即使如我這樣,在那個廠子生活了19年的人,面對眼前的情形,也有恍若隔世之感。然而,它們那些榮耀與繁華,伴隨著威嚴與神秘,的確曾不容置疑。

在曾經為共和國的建立付出很多的、著名的沂蒙山區,在那些群山環抱的地方,曾秘密地散佈著十幾個這樣的兵工廠,也叫“三線廠”,和他們自己系統的大醫院、技校構成了山東省的軍工系統,承載著那個年代裡,國家某些常規武器生產和保障的特殊功能。我所在的那個對外稱“山東省第一機械廠”,對內稱976廠的僅是這其中之一。

它們是那個時代的產物。20世紀六七十年代,東西方兩大陣營對峙,美蘇、中蘇對峙。冷戰思維和並非僅僅思維的冷戰事實使共和國的決策者們提出了“立足早打,大打……”和“備戰備荒為人民”的戰略決策。一、二、三線縱深戰略配置,就應運而生。國家保大三線,各省要有自己的小三線。小三線要靠山、隱蔽、小型、分散,於是,時任濟南軍區司令員楊得志上將親自掛帥,再度沙場點兵,幾經現場勘查推敲,最終在這個他們曾戰鬥過的沂蒙山區縱深處,佈下了這些特殊的工廠及其學校、醫院,建構了這個省的軍工系統,率先實現了中央的戰略意圖。

它們又是體制的產物。不僅僅是那計劃經濟體制,更是我們這個黨和國家獨有的戰爭動員體制的產物。它們有著最優厚的資源——最迅速而有效的政策保障、最先進的裝置和生產材料、最先進的技術和工程技術人員、最強有力的領導和最優秀的員工。它們有著驚人的建設速度,“四個當年”是它們的傳統和驕傲——當年勘察設計、當年建設、當年生產、當年出產品。它們逢山開路遇水搭橋,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只要需要悉數動用。幾乎就在神不知鬼不覺期間,十幾個工廠、學校和醫院,就已經穩穩坐落在逶迤叢莽的大山裡了。

在這山高林密、交通不便的地方,他們卻擁有著當時最好的交通工具和通訊手段。人們就住在那些或與當地農民雜居,或成片而建的簡陋的小屋裡。職工幾乎來自全國各地、五湖四海,他們要麼是一些大城市工廠中的生產骨幹、中層幹部,要麼是大專院校分配來的優秀大學生,要麼是像徵兵一樣嚴格選拔的知識青年,還有大批從上邊選調而來的高層管理者。他們不是軍人,卻有過軍人的建制,過著軍人的生活,在“913事件”之前,實實在在被軍事化管理著。

這裡,是典型的工廠辦社會,有自己的學校、醫院和商店,孩子就業也多是在廠際之間內部消化,幾乎不與外界打交道。這裡,曾是高度保密的,進廠第一件事,就是嚴格的保密教育,並準備貫穿你一生——我的母親直到去給我看孩子才知道我們是在幹什麼。這裡的一切,曾顯得那麼肅穆莊嚴,充滿了神秘感。

這裡處處又充滿了事物的悖論——

最先進最新穎的裝置技術與最原始最神秘的山洞車間;

最先進最前沿的科技知識與最嚴格最苛刻的封閉隱秘;

最嚴肅最機要的軍事工程與最遙遠最荒漠的操作地方;

最直接最敏感的政治活動與最偏遠最閉塞的斷隔疏離;

最強烈最真摯的時代使命與最隱秘最低調的默默奉獻;

最神聖最激情的創業精神與最刻板最嚴厲的制度約束;

最高階最優秀的各路精英與最低層最樸拙的工人群眾;

最繁榮最開化的大城市人與最蠻荒最保守的山溝里人;

最激進最前鋒的思想意識與最樸素最拘謹的處世觀念;

最活躍最開放的外來文化與最樸素最土著的鄉村民俗;

最騷動最美好的青春年華與最禁銅最寂寞的生存環境。

而正是這些個看似事物的悖論——

大冷大熱地鍛造了這些軍工廠的鮮明個性;

大起大落地熔鑄著這些軍工人的豐富人生;

驚心動魄地留下了軍工廠的複雜故事;

無可奈何地記寫了軍工廠的悲劇命運。

因此,這無疑是一個有著其特定背景獨特文化的特殊社會群落,它濃縮著我們共和國百折千回的發展步履。

物換星移幾十年。

今天,這裡的那一個個工廠,還有學校、醫院,幾乎都告別了大山,走向了大城市、走向了大海邊。有的獲得了重生,有的被嫁接,有的破產解體,已然是風輕雲淡。

時耶勢耶,是耶非耶?

似乎已不再重要,至今也無人問津了。

它們也不再神秘、不再保密,或者說已被時代客觀解密了——我所在的那個廠子舊址上,隨著大量山中石灰岩溶洞群的發現,已經成為當地一個著名的風景區,正面向世界開放。空落落的大廠房,有的被當地企業佔用,有的已成斷壁殘垣,有的則改裝成了飯店旅館。大片大片的宿舍,算是償還了當地農民。曾經高度保密的山洞車間,也被改造成了別具意味的旅遊景點。總之,廠子的曾經存在,似乎已成故事追憶,被當地導遊小姐連同她們的風景串在一起,正繪聲繪色地奉送給前來的遊客們休閒消遣……然而,它在我的內心深處,非但難以當作消遣,且有許多東西,至今仍有精神上不能承受之重。

因為,這裡是我人生第一次的自覺選擇:這裡,留下了我此生最青春的時光,留下了我艱難成長的腳印。不管這些腳印是正是歪,卻都是真的。在我內心深處,這些腳印,至今甚至還是那樣溼漉漉地、那樣毛糙糙地鮮活著。我難以忘記這些腳印,正如那些歲月和那裡曾發生的一切。我在努力回憶著、認真追尋著,也永遠紀念著。

作者簡介:

王連成,筆名連城,男,1953年生,大學文化。1970年招工到976廠,先後從事電工、電大教師、廠辦秘書、主任等工作。1989年調青島開發區,退休前任青島經濟技術開發區總工會黨組書記、主席兼外資企業黨委書記,區人大常委。曾榮獲全國總工會和人事部聯合表彰的全國工會系統百名先進工作者,全國優秀工會幹部、全國工會系統先進工作者、富民興魯勞動獎章、省黨員教育先進個人等稱號,中國工會十四大代表,山東省委宣傳部黨員教育工作者。專著有中國青年出版社、海洋大學出版社出版散文集《山高水長》《回望沂蒙》,和《與新區同行》、《跨越與和諧》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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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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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多少曾經輝煌的軍工企業,隨改革開放的市場經濟而衰敗,可悲。
  • 2 #
    你有地位,應該幫幫他們
  • 3 #
    歷史更迭,是以犧牲一代代人的利益換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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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請問我老家沂水高莊鎮(原王家莊子鄉)的是什麼工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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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二十幾年,那些軍工廠正是最困難的時候,國家壓縮軍隊,集中力量發現經濟,隨之而來的就是軍工產品的大量減產。我在鄭州,這裡也有幾個大型的軍工廠從三線遷過來了,這十幾年國家經濟上去了又開始重視軍事科技,有能力重新發展軍工產業,鄭州的這幾個軍工企業現在都過得很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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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產品成本高,除了世界大戰,平時沒有競爭力,只是一代人、兩代人就這樣被犧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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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來看,還真的需要這類工廠!只是當初轉型時沒有很好的融入市場!其實這類工廠能造出很多好東西!可惜了那些車間和裝置還有大批技術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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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時,他們過的是天上的日子,農民過的是地上的日子。特羨慕的工人。
  • 9 #
    沂源土門一廠,二廠!我當時在南麻上班。那時一到週末,土門一廠二廠的青年男女穿著時髦,真是引領縣城!在臨沂地區都是先進的!
  • 10 #
    九十年代後期是不是有個區廠長?有人知道這位領導現在在哪?
  • 11 #
    這種情況在當時是普遍現象。當時的一二三線建設,大批的青年被派往(現在有人說是發配)那裡搞建設。怎麼說呢他們的得失呢。按照後來的發展,他們是吃虧了,但在當時來說,他們可是當地人羨慕的物件。當初當地人為了能進入這樣的單位,那可真是擠破了腦袋。其實他們的情況和一些國有企業一樣。想當初,我們這裡有個鋼鐵廠,煉油廠,我們同學有不少是這裡的子女。當初上學時,他們的生活條件那叫我們一個羨慕。雖然家離學校遠,但有班車,而且上車有座,不像我們天天擠公交。那時,我們的父母工資高點的也就一百多塊錢,而他們的父母,那時都能拿到一千了。現在呢,兩個單位都不景氣,鋼鐵廠直接被拆除,被併購重組了。所以說,有些事情,真不能簡單評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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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76,山東第一機械修配廠俗稱土門一廠,產半自動步槍。9426子弟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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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願世間所有的善良都可以被溫柔以待